劇情介紹
整部電影里混雜的憂傷、鄉(xiāng)愁與微弱卻堅持不肯熄滅的理想主義,當然來自茨威格最后的一本書:《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作為茨威格的讀者,我并不糾結(jié)于他的死亡,他幸運地死于昨日世界。
死于昨日世界-----《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靈魂附體
李靜睿
《昨日的世界》寫于1939年至1940年,在那兩年中,茨威格失去奧地利國籍,先去英國,再到美國,最后經(jīng)紐約抵達巴西。他喜歡巴西,覺得歐洲雖然淪亡,但歐洲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能夠在南美以其它新的形式得到延續(xù),“我在南方的十字星座下又重新開始有了希望和信仰”。
在這本書的開篇,茨威格用他慣有的優(yōu)美文字說:“縱使我們今天懷著惘然若失、一籌莫展的心情,像半個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淵中摸索,但我依然從這深淵里不斷仰望曾經(jīng)照耀過我童年的昔日星辰,并且用從父輩們繼承下來的信念安慰自己:我們所遇到的這種倒退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僅僅是永遠前進的節(jié)奏中的一種間歇?!?/p>
作家的樂觀主義有時候是一種謊言,試圖欺騙自己,但最終還是走向失敗。文字創(chuàng)造泡沫,生活卻戳穿它,在給朋友寫的信中,茨威格坦承“出于絕望,我正在寫自己一生的歷史”,1942年2月22日,他和第二任妻子服毒自殺,沒有看到這個世界從倒退再次恢復前進的那一天。
茨威格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與自己曾經(jīng)眷戀的一切告別,但與其他猶太人相比,很難說他經(jīng)歷過什么真正的苦難:他出生于巨富之家,一直沉浸在文學和藝術(shù)的志趣之中,連拉丁文語法書的封皮里,都夾上里爾克的詩。17歲就出版了第一部詩集,26歲成為德語世界最重要的島嶼出版社的固定作者。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為出版和出名煩惱的時期,茨威格自己也不無驕傲地說過:“我的每一本書,當它第一天在德國公開發(fā)行時就要銷售兩萬冊,而且報紙上還沒有登過任何廣告?!币粦?zhàn)時他寫出反戰(zhàn)劇本《耶利米》,茨威格一心等待來自讀者的強烈抗拒,但這本書首印的兩萬冊依然很快銷售一空,他幾乎是炫耀地寫下:“我曾有一切的思想準備,只是沒有想到這一點?!?/p>
即使在猶太人處境日益艱難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茨威格依然住在自己位于薩爾茨堡山上的豪宅之中,幾乎歐洲大陸上所有的藝術(shù)名流都訪問過這個優(yōu)美舒適的家。出版的作品銷量驚人,這讓茨威格有充足財力沉溺于自己的各種愛好,比如收藏名人手稿,他擁有巴赫、海頓、肖邦甚至莫扎特11歲時候的樂譜,墻上掛著布萊克的素描和歌德一首詩的手跡。他從未佩戴過代表猶太人恥辱身份的黃色大衛(wèi)星,更不用提被送往集中營,流亡后他獲得英國國籍,美國和巴西也待他甚是友好,所有這些都指向同一個疑問:茨威格為什么要死?
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古斯塔夫越獄后第一件事是要用一種名為l'airdepanache的古龍水,這個意為“華麗香氛”的名字代表他視之為尊嚴的一切:美酒、華服、愛情,友誼,以及面對死亡時也要吟出的詩句。茨威格也是如此,一戰(zhàn)時他和摯友羅曼·羅蘭在日內(nèi)瓦見面,兩個人一方來自同盟國,一方來自協(xié)約國,但他們采取了完全公開的方式,茨威格說“兩個老朋友并不因為恰巧各自屬于不同的國家而在戰(zhàn)爭期間偶然相遇時突然彼此回避……我們沒有必要因為世界變得荒誕而自己隨之變得乖戾”。最后這句話可被視為茨威格一生的信念,但當希特勒征服歐洲時,那些他以為會萬古長存的優(yōu)雅秩序一去不復返,而“結(jié)識一個可以使你縮短等候時間的領(lǐng)事館小官員要比和一個托斯卡尼尼或者一位羅曼·羅蘭結(jié)成友誼更為重要”,這是茨威格不能忍受的墮落與羞辱。
在三十年中經(jīng)歷兩次大戰(zhàn),且一次比一次更加墜入噩夢深淵,他引以為傲的歐洲文明在權(quán)力和欲望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當這個世界用槍炮轟炸掉所有詩意,他唯有一死。
茨威格的遺書已經(jīng)說出了一切:“與我操同一種語言的世界,對我來說,業(yè)已沉淪,我的精神故鄉(xiāng)歐羅巴亦已自我毀滅……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們經(jīng)過這漫漫長夜還能看到旭日東升,而我,這個過于性急的人,要先他們而去了。”這段話用他摯愛的德語寫成,卻自有中文譯本,比如陳夢家在1966年上吊自殺前說:“我不能再讓別人當猴子?!?。再比如早在1927年,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前就留下的十六個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焙笕藢ν鯂S的死有各種猜測,有人說他為清亡殉葬,有人說因為被羅振玉逼債,在我看來,他和茨威格一樣,不過是以自己的方式向昨日世界告別,頤和園園丁曾說,“先生約上午十點鐘左右進園……初在石舫前兀座,久之,復步入魚藻軒中,吸紙煙”。王國維死得從容,茨威格亦如是。
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古斯塔夫兩次在火車上救下沒有身份的酒店門童zero,電影里這句臺詞也是兩次出現(xiàn),“你看,在野蠻的屠宰場上,還是有些文明的微光在閃動,那就是人性所在。確實,那就是我們僅有的謙卑的溫和的方式”,但文明的微光并不能永恒照亮人性,第一次古斯塔夫遇到對自己友好的法西斯軍官,第二次他則被執(zhí)行隊(暗喻納粹黨衛(wèi)軍的行刑隊)毫無遲疑地槍殺。這就像茨威格說過,羅曼·羅蘭雖然在《約翰·克利斯朵夫》整部作品中贊美了藝術(shù)的不朽,但他卻對茨威格憂傷哀嘆:“藝術(shù)能使我們每個人得到滿足,但它對現(xiàn)實卻無濟于事?!?/p>
一戰(zhàn)之后,法語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詞語,belleépoque,美好年代,專指1900年到1914年這十四年,這就是茨威格念茲在茲的昨日世界,那個時候他相信站在面前的是人類文明必然前進的二十世紀,即使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后,他也依然相信那幾年不過是一場噩夢,現(xiàn)在夢已經(jīng)醒來。他絲毫沒有想到噩夢會越做越深,直至成為總也醒不過來的夢魘,而這個世紀剩下的時間,人類會被前所未有的災難籠罩:戰(zhàn)爭,法西斯……槍炮并沒有因為莫奈的睡蓮或者馬勒的《第一交響曲》停下腳步,茨威格不愿意承認這是他的歐洲。他離開奧地利的原因是幾個秘密警察進入他家搜查,他們并沒有搜出任何東西,這不過是一場恐嚇。這樣一件今天看起來并不讓人怎么吃驚的事情,卻被茨威格認為是莫大侮辱,并不惜因此離開家園,直至離開人世。在他死去的1942年,奧斯維辛已經(jīng)建造出第二個集中營,操作一次可以一次性屠殺12000人,焚尸爐每天可焚燒8000具尸體,茨威格的同胞們坐著火車走向死亡,死亡地點正是他深愛的歐洲,啟動焚尸爐的人,很可能是他的讀者。
那個時候集中營里的屠殺尚未公開,茨威格不知道這一切,否則也許他連遺書都恥于使用德語。喬治?阿瑟?歌德施密特(georges arthur goldschmidt)在猶太人大屠殺之后拒絕再講德語,幾十年只用法語寫作,保羅?策蘭(paul celan)則無法面對自己和殺害父母的兇手說著同一種語言,在1970年投入塞納河,在他最著名的詩《死亡賦格曲》中,策蘭絕望地說“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如果認真想起來,也許茨威格之死帶來的疑問并非“他為什么要死”,而是“我們?yōu)槭裁椿钪薄?/p>
作為茨威格的讀者,我并不糾結(jié)于他的死亡,他幸運地死于昨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