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介紹
去年,倫敦宮廷劇院卷入了一場反猶主義風波。當時他們的最新劇目,艾爾·史密斯創(chuàng)作的《稀土氣概》,描繪一個身為一家電動汽車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的億萬富翁,擅長躲在暗處操縱傀儡,并將這個角色取名為赫謝爾·芬克(hershel fink)。該劇并未探討芬克的背景,它與猶太人或猶太性毫無關系,史密斯只是決定給劇中的財閥惡勢力起一個明顯聽起來像猶太人的名字。
倫敦宮廷劇院
在公眾的強烈抗議下,這個名字被匆匆改成了亨利·芬恩(henry finn)——但傷害已無可挽回。劇院發(fā)表了一份聲明,承認存在“無意識的偏見”,兩家支持他們的企業(yè)撤回了贊助。經(jīng)過內部調查,劇院發(fā)現(xiàn)“在劇目制作過程中相對后期階段,曾有人先后兩次向導演[哈米什·皮里]提出過對這個名字的擔憂”,這類擔憂“沒有得到適當?shù)慕鉀Q”??磥砥だ镆床焕斫膺@個名字的意義,要么無所謂。他此后“衷心道歉”。
王家宮廷劇院對猶太社群成員的騷擾史由來已久。1987年,由肯·羅奇執(zhí)導的吉姆·艾倫劇作《毀滅》在遭遇嚴苛批判后不得不取消首演,該劇指責猶太復國主義者與納粹相互勾結。(這也是前工黨議員肯·利文斯通最喜歡的套路;他和艾倫都深受捏造事實的托派歷史學家列尼·布倫納影響)。這家劇院在2009年上演了卡萊爾·邱吉爾的短劇《七個猶太孩子》,劇中的整個猶太社區(qū)似乎與最近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有牽連。多位評論家稱其為“血腥誹謗”。
然而,“芬克門”有些不同。它的一部分源自無端的惡意。這與復雜的中東政治和當代猶太復國主義無關,而是將猶太人等同于邪惡勢力的古老誹謗。整個事件也恰好撞上了好時機:在工黨以及其他地方因為反猶主義而生的亂局持續(xù)五年后,伴隨著杰里米·科爾賓的發(fā)跡與下臺,英國猶太人的忍耐已經(jīng)達到極限。
王家宮廷劇院聽到了這些聲音。藝術總監(jiān)維基·費瑟斯通與猶太演員特蕾西-安·奧伯曼進行了一番漫長討論,結果是費瑟斯通決定委約制作一部關于反猶主義的紀實劇作。費瑟斯通找到了記者喬納森·弗里德蘭,問他是否愿意進行采訪并將其編纂成劇。于是有了《猶太人。以他們自己的語言》——一部政治回應、社會探索和舞臺戲劇的杰作。
該劇一開始就直奔中心。開幕場景在天堂,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光明。他的名字是赫謝爾·芬克。一個聲音響起:“我是造物主?!薄笆悄銊?chuàng)造了我嗎?”赫謝爾問道。“不是,”那個聲音回答,“是別人”。隨后在幾個不同主題(“錢”“血”“以色列”)的段落中,該劇探討了王家宮廷劇院“無意識偏見”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但其內容并非說教,也不是自怨自艾。全劇由七個演員擔任十二個聲音的傳聲筒,各個角色游走于猶太教和反猶主義間的人際關系,而弗里德蘭緊扣住了角色的個人體驗。
菲利普是一名來自斯托克紐因頓區(qū)的畫家和室內設計師。他的東歐同事認為他一定很有錢,不明白他為什么還在做這份工作。他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不是一個律師。(其實我母親也不明白)”。維多利亞是一名社工。她記得一位同事針對一位猶太客戶咆哮(“他們都有錢”)。斯蒂芬·布什(任職于《金融時報》)是非洲黑人與猶太人的混血兒。他不知道當他不在場的時候,白人會怎么談論黑人,但他知道非猶太人會怎么評論猶太人,因為他們認為他不是猶太人。這并不總是好事。在他剛剛開始工作時,曾得到一位導師的鼓勵?!拔覀冃枰嗟暮谌藦氖滦侣劰ぷ鳌*q太人好運,因為所有那些最好的工作都被他們占了?!?/p>
約書亞是哈雷迪猶太人。他的反猶主義決定性體驗更加切近。前一分鐘他還在過馬路,后一分鐘幾個垃圾桶就向他砸過來,使他不得不繞道。他頭上被打了一拳。如今他仍然會覺得頭暈。他以前一直被慢性疼痛困擾,他覺得是上帝有意選擇他作為受害者而不是別人,因為上帝知道他能“對付得了”。菲利普也曾與暴力擦肩而過。他于七十年代在卡姆登長大,那時是英國極右政黨“國民陣線”的全盛時期。他穿著猶太自由學校的校服使他很容易被人盯上,他有一個同學的臉被打爛了。埃德溫·舒克看到的情況比這更糟糕,他在五十年代的巴格達長大。在他十幾歲的時候,留在伊拉克的為數(shù)不多的猶太人幾乎都被軟禁起來。有九名猶太“間諜”在1969年1月被公開絞死。他們家逃到了英國,他在利茲上了大學。當時那可是個避難所,但大家還是叫他“猶太小子”。
還有兩名政治家加入了合唱。“我曾經(jīng)是一名國會議員,”盧西亞娜·伯杰說,她沮喪地看著對面的瑪格麗特·霍奇,她仍然是國會議員。兩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卷入了英國工黨在科爾賓時代圍繞反猶主義爭論的核心。她們的故事貫穿全劇,為這一錯綜復雜、兩極分化的事件抱持著一種靈活的敘事。
伯杰盡管對科爾賓與包括哈馬斯成員在內的反猶主義分子來往的記錄心存疑慮,還是在2015年加入了以他為首的影子內閣。隨后科爾賓支持一位公開展示反猶主義畫作的畫家的行為被公開披露,這位畫家的壁畫描繪了類似芬克的人物陰謀進行全球統(tǒng)治。伯杰要求科爾賓做出回應。在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后,她等到的回應承認了錯誤,但以言論自由的名義混淆視聽。她于是對這位工黨領袖公開發(fā)難,時常指責他在處理黨內和更廣大支持者中的反猶主義問題時表現(xiàn)出的拖延態(tài)度。而他的一些支持者也針對伯杰開火,辱罵和死亡威脅紛至沓來。
霍奇也遭遇了類似的經(jīng)歷。舞臺上運用大型移動屏幕展示了針對她的毒舌推文,她譴責那些看上去“對反資本主義比對反種族主義更感興趣”的左派,而左派應當對兩者都同樣重視。(現(xiàn)已被停職的工黨議員魯帕·胡克不久前評論計劃減稅的保守黨前財政大臣夸西·克沃滕只在“表面上”是個黑人,似乎強調了這一點。)霍奇出生在開羅,父母是來自德國和奧地利的難民;隨著反猶主義的抬頭,他們全家在1948年離開埃及前往英國;她的父親一直在客廳里放著一個打包好的行李箱??稀だ乃雇ㄔ诠h會議上對她打招呼時說“哦,奧本海默來了”。奧本海默是霍奇娘家的姓氏,與一個鉆石富商家族同姓。在過去這會讓霍奇感到不舒服,但她會對自己說,“你只是過于敏感了”??茽栙e時代治好了她的這個毛病。是科爾賓“把我變成了一個猶太人”。
《猶太人》這部戲的節(jié)奏很好,結構緊湊,充滿樂趣。反猶主義在英國的歷史——從蒙茅斯的托馬斯到新冠陰謀論——以宛如輕快的狐步舞的形式得以展現(xiàn),還有假面舞蹈和雜耍鬧劇加入其中。(劇中有一段歡快的小插曲,重復著“是猶太人干的”這句話。)它讓我們思考猶太人繼承的創(chuàng)傷,以及為什么猶太人經(jīng)常會被問到巴以問題。(英國的聯(lián)合猶太會堂可能也想考慮這個問題,他們的核心價值觀之一是“以色列在猶太人生活中的中心地位”。)劇中的其他人物包括特蕾西安·奧伯曼、小說家霍華德·雅各布森和一個叫塔米的兒科醫(yī)生,她的家庭經(jīng)歷迫害的歷史促使她從事“可隨身帶走”的職業(yè)。在費瑟斯通和奧黛麗·謝菲爾德的指導下,演員們出色地再現(xiàn)了這些真實的,而且往往是最近發(fā)生的經(jīng)歷。值得一提的精彩表演包括黛比·查森為霍奇這個角色塑造的令人反感但又豐滿的形象(她還飾演了塔米),以及史蒂夫·法斯特,他在嘲諷的曼徹斯特人雅各布森和深思熟慮的倫敦東區(qū)住客菲利普之間無縫轉換。
這部劇剛剛上演時收到的評論是模棱兩可的。尼克·柯蒂斯在《旗幟晚報》上對它的主要抱怨是“猶太人及其支持者們已經(jīng)知道實質內容”,而“反猶主義者或那些有著無意識的偏見的人……[是]不太可能來的”。預先知道其“實質”并未減少我的觀劇樂趣。我發(fā)現(xiàn)這種由親身經(jīng)驗融合而成的大合唱真的很吸引人。至于反猶主義者,認為這部戲無法改變人們的觀念的想法有點令人不適。它主要針對自由左翼,就像大衛(wèi)·巴迪爾的《猶太人不算數(shù)》(2021年由《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出版),如果它的影響力能有那本書的一小部分那么大,那么弗里德蘭(和費瑟斯通)就可以滿足了。對這部戲相對比較滿意的阿利法·阿克巴在《衛(wèi)報》的評論中認為猶太人大屠殺的影響被低估了(“過于簡短”),以及以色列的問題(“被回避”)。好吧,這兩點確實存在,而且很重要,但令我感到很新鮮的是,這部名為《猶太人》的戲劇沒有被這兩個話題中的任何一個主導。
我自己也有一兩個問題。鑒于這部戲聚焦于科爾賓領導工黨時期,它可能會認可右翼(和中間派)政客對工黨反猶主義斗爭的利用,那些人的“憤怒”似乎并不關注猶太人所經(jīng)受的傷害,而是為了在政治領域得分。有時這只是在煽風點火,增加了猶太人的不適感。另外弗里德蘭可能應該去試著展示一個更有代表性的猶太族群剖面。這部戲的十二個聲音中,有六個或多或少地已經(jīng)是公眾人物。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可能會誤以為其他英國猶太人都在媒體或政界工作。就像《猶太人》沒打算對一個極其復雜的主題進行徹底的歷史或政治調查,它也并未假裝要代表全體英國猶太人的經(jīng)歷;那種整合一切的本能正是無數(shù)偏見的支撐物。創(chuàng)作者們相當明白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