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桃子

親愛的夫人！要是讓您的兒子想到您，這就會使他產(chǎn)生一系列問題，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可能不在孩子的心理灌輸一種情緒，使他譴責(zé)他原來認為神圣的東西。因此我請求您以基督的愛的精神，諒解您丈夫的拒絕。我祈求至高無上的神賜給您仁慈。

這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寫給安娜的回信。信中拒絕安娜看望兒子的請求，暗示安娜不該去干擾兒子的生活。就是看到這封回信，安娜決定拋開之前的種種顧慮，直接去原來的家里看兒子。

從國外回到彼得堡，安娜與伏倫斯基發(fā)現(xiàn)，社交界的大門照樣對伏倫斯基敞開，而對安娜則關(guān)閉了。就連社交圈最放蕩無恥的培特西公爵夫人，以前多次充當他倆牽線人的“媒人”，也不再接待安娜。而伏倫斯基的家人閉口不提安娜，更不要說接納她了。安娜在彼得堡的處境有多尷尬。這種尷尬的處境令安娜見兒子的愿望遲遲得不到實現(xiàn)。

安娜回國的目的之一就是見兒子。她原以為這件事很容易辦到，可是到了彼得堡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 由于老保姆已經(jīng)不在卡列寧家，安娜找不到可以幫助自己的人。而直接去家里，又會遇到卡列寧，她覺得自己無權(quán)那樣做。她只好向以前的朋友李迪雅伯爵夫人求助。但是伯爵夫人拒絕了她的求助，并在卡列寧的同意下寫了上面那封回信。信中明確拒絕了安娜的要求。李迪雅早在安娜離家之后就告訴謝遼查，他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安娜被這封信中的惡意和冷酷激怒了，決定直接去家里看望兒子。母親看望兒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為了見兒子，安娜做好了充分準備：準備禮物——特地坐車到一家玩具店買玩具；想好行動計劃——早上八點鐘去，那時卡列寧還沒起身。預(yù)備給門房和仆人的錢，讓他們讓她進去。不揭開面紗，說是從謝遼查的教父那里來給他祝賀生日的，并且囑咐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頭。 安娜考慮的很周全，去的時間、進門的辦法、看望的理由，都想到了。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見到兒子。為了這個目的，她豁出去了。

門房助手剛一開門，安娜就走了進來，從手筒里摸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塞進他手里?！爸x遼查……少爺。”她說著向前走去。門房助手看了看鈔票，在玻璃門前又把她攔住?！澳艺l呀？”他問她沒有聽見他的話，什么也沒回答。

安娜是以兒子教父的使者身份來看望孩子的，不能直呼兒子的名字。而身為母親，早已習(xí)慣叫兒子的名字，所以安娜說完“謝遼查”之后，反應(yīng)過來，又加上“少爺”這一稱呼。安娜進門時的言行顯得有些狼狽，這是因為她內(nèi)心緊張，但心中的目標支撐著她繼續(xù)走進去。她沒聽到門房助手的問話，也沒有回答，是因為她只想快點看到兒子。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心愛的兒子，她腳步匆匆，將周圍的一切當成空氣。但當她看到門廳的樣子，卻差點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安娜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幢她住過九年的房子，門廳里的陳設(shè)雖依然如舊，竟會這樣使她激動。種種往事，有歡樂的，有痛苦的，在她頭腦里翻騰這。剎那間她竟忘記到這里來做什么。 室內(nèi)熟悉的樣子，勾起安娜的記憶。

安娜為擺脫卡列寧，為愛情，不顧沒有離婚的事實，斷然和伏倫斯基跑到國外生活。她拋棄生活、照料過九年的家，撇下兒子，沉溺于愛情之中。如今以這樣的方式和身份走進原本屬于她的家，她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從前的生活記憶被熟悉的環(huán)境喚醒，以致于她竟有些恍惚，不記得自己的最初目的。這是安娜真實而復(fù)雜的心理反應(yīng)。唉，真是令人心酸的場景！

老門房卡皮托內(nèi)奇認出她來，默默地向她鞠躬。

　　她想說什么，但是她的嗓子發(fā)不出聲音來；用羞愧的懇求的眼光望了這老人一眼，她邁著輕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樓去?？ㄆね袃?nèi)奇身子向前彎著，套鞋絆著梯級，在她后面跑，想要追過她去。　　……安娜繼續(xù)踏上那熟悉的樓梯，沒有聽明白老人的話。……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一個小孩打呵欠的聲音；單從這呵欠聲，她就知道這是她兒子，而且仿佛已經(jīng)看到他在眼前了。

門房在她耳旁說話，她聽不見；而房間里小孩子的哈欠聲，她卻聽得分明。僅憑孩子打哈欠的聲音，她就知道是兒子謝遼查。這種聽覺的分化很奇妙。更奇妙的是，聽到哈欠聲，就好像看到兒子在眼前。從修辭學(xué)的角度看，這是安娜的超前想象。她急于見到兒子，內(nèi)心焦慮，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念頭上：快點見到兒子。所以聽不見門房說話。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兒子的模樣，就覺得眼睛看見了他。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深切思念所致。

安娜支開了仆人，進了兒子的房間。兒子打完哈欠又睡了，嘴角帶著幸福的、睡意朦朧的微笑，仿佛知道母親來了。安娜輕輕地叫著兒子。謝遼查似醒非醒，看見了母親，幸福地笑著倒進她的懷抱里，把小手從床頭伸向她的肩膊，依偎著她，把臉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摩擦。 　

　“謝遼查！我的乖孩子！”她說，艱難地呼吸著，用手臂抱住他那豐滿的小身體。　　……　　“我知道！”他說，張開眼睛了?！敖裉焓俏业纳?。我知道你會來。我馬上就起來?！边@么說著，他又睡著了。 謝遼查在睡意迷蒙中看到母親的臉，幸福地笑了。

他在臨睡前祈禱，家庭教師問他是什么愿望，他說等實現(xiàn)了再告訴他。見到母親的這一刻，他的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孩子喊著“媽媽”，倒在她的懷里，跟媽媽親密接觸，感受到媽媽的氣息，向媽媽保證馬上就起來，卻又繼續(xù)睡去。多可愛的孩子！這只有孩子才有的特征，作家寫得真是有趣，為這場心酸的片段增添了歡樂的元素。安娜貪婪地注視著他的模樣，咂摸著他的臉，覺得瘦了好多，又撫摸他剪得短短的頭發(fā)、長長的胳臂，細細地看著兒子睡覺時小腦袋的姿勢，嘴唇，柔軟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膊。安娜終于見到兒子，她激動、喜悅，同時又無限悲傷。撫摸著熟睡的兒子，除了“謝遼查!我的好孩子！”這句話，她再也說不出別的來，眼淚把她哽住了。

兒子問她為什么哭，她連連說著“我不哭了，我是高興的哭。我那么久沒有看見你。我不哭了，不哭了”，卻一面咽著眼淚，一面背過臉去。當她詢問兒子，她不在的時候他怎么穿衣服，她又忍不住背過身去。兒子看見她坐在放著他衣服的凳子上，哈哈大笑，她才也笑了笑。

在與兒子短暫相處的時間里，安娜基本上都在流淚，只是看到兒子大笑，才勉強笑了笑。這樣悲喜交加的時刻隨著卡列寧的到來而結(jié)束。育兒室外，仆人們在爭吵、著急。他們都明白，不能讓夫人和男主人見面。特地趕來祝賀謝遼查生日的老保姆帶著這個使命進了育兒室。

保姆走進育兒室的時候，謝遼查正在講給母親聽他同小伙伴的故事。母親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臉和臉上的神情，撫摸著他的手，但沒有聽見他的話。得走了，得離開他了——這就是她所想和所感覺到的唯一的事情。她聽見走到門口咳嗽幾聲的家庭教師的腳步聲，聽見走近來的保姆的腳步聲，但她卻像石頭人一樣坐著一動不動，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安娜的聽覺再一次出現(xiàn)分化：近在面前的兒子說的話，她聽不見；遠處的咳嗽聲、腳步聲，她卻聽得格外清楚。安娜想的和做的也出現(xiàn)了斷裂：她看著兒子，聽著他說話，撫摸著他，內(nèi)心卻在想著時間到了，要走了；她告誡自己要離開，身體卻一動不動。這看似矛盾的外在，折射出安娜內(nèi)心的不舍和巨大的痛苦。

謝遼查看到保姆跟媽媽咬耳朵，聽到保姆的一句話，看到媽媽臉上奇怪的神情，就知道她們是在說父親，知道母親不能跟父親見面。他仿佛懂得媽媽的心理，抱住母親說“你不要走，他不會馬上就來?！倍材纫矎乃哪樕峡闯?，他在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對父親該怎樣看?！　?/p>

“謝遼查，我的孩子！”她說，“你要愛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是我對不起他。等你長大了，你會明白的?！薄疤煜聸]有比你更好的人了！……”謝遼查含著淚絕望地叫著，同時抓住她肩膀，一個勁兒地用他那雙緊張得發(fā)抖的手臂把她緊緊抱住?！拔业暮⒆樱业男母?！”安娜喚著，也像他一樣天真無邪地輕輕哭起來。

這里，母子倆還沒開口，兒子就懂得母親要回避什么，知道母親要離開，用孩子的語言安慰并挽留母親；母親也是只通過兒子臉上的神情就明白他想問什么。一個9歲的孩子和母親之間達成成年人般的默契，猶如一體。這說明孩子和安娜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孩子尊敬依戀母親，還懂得母親；母親熱愛孩子，也理解孩子。母子連心，情濃于血，誰忍心把這樣的親情生生割裂呢？

面對兒子，安娜評判卡列寧的全是優(yōu)點，承認自己對不起丈夫?？墒?，當卡列寧出現(xiàn)后，她看到他本人，心理頓時充滿對他的憎恨和因他獨占兒子而產(chǎn)生的嫉妒。對同一個人，看到他與沒有看到他，產(chǎn)生的情感反應(yīng)竟然完全不同。這從中可以看出安娜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沒有卡列寧在眼前，安娜會批判自己的行為——這在她患病期間也有體現(xiàn)——仿佛站在世人的角度審視自己；而卡列寧一出現(xiàn)，安娜就回到了自己的角度，無法克制對丈夫的嫌惡，又認可自己的行為。時代觀念的桎梏與自我意識的覺醒在安娜的內(nèi)心互相較量，永不停止。

安娜再次吻了吻謝遼查，快步離開。這與兒子訣別的場景，真是令人肝腸寸斷。小說在這一節(jié)的最后寫道：她昨天懷著那么深摯的愛和悲傷在鋪子里挑選的玩具，竟沒有來得及拿出來，就這樣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經(jīng)歷那么多波折才見到兒子，原本特地為兒子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最后竟沒有送出去！愿望與實際的相悖令人遺憾，也更具有悲劇色彩。

這次看望兒子的冒險之行，給安娜的內(nèi)心以極大的打擊。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見到兒子了。想到不能再跟兒子見面，她就會想到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原因，也因此遷怒于伏倫斯基。而伏倫斯基不會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此后，她一想起兒子，就感到痛苦和灰心，甚至恐懼。

經(jīng)歷這次探望，安娜只能把對兒子的思念深埋在心理。從此以后，在沒有兒子的日子里，她只能依靠伏倫斯基的愛情生活；在缺少伏倫斯基陪伴的時候，安娜在無眠之夜，只能借助嗎啡讓自己遺忘現(xiàn)實。

安娜，一個可愛可嘆又可悲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