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光陰易過，一晃五年過去了，原來那個略顯稚嫩的永新已經(jīng)出脫成一個翩翩公子。

　　“明年就要去禮部參加考試了，憑哥哥聰明才智春闈一戰(zhàn)必能高中?！?/SPAN>

　　“借妹妹吉言?！?/SPAN>

　　“再過幾天中秋了，爹說今年中秋要好好熱鬧一下呢?！?/SPAN>

　　“是啊，家里好久沒熱鬧了?！?/SPAN>

　　彈指間中秋到了。朱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一家人聚集在庭院里宴飲賞月。月色如霜，瀉在那庭院的花草樹木上，朦朧凄美。偶爾刮過的微風(fēng)帶著絲絲涼意，讓人感覺清爽愉悅。

　　淑貞高興，吟詩一首：
　　
　　九秋三五夕，此夕正秋中。天意一夜別，人心千古同。清光消霧靄，皓色遍高空。愿把團圓盞，年年對兔宮。
　　
　　“果然是好詩，妹妹詩寫得越發(fā)出色了?！鄙┥﹨窃履餅樗炔?。這吳月娘是吳員外之女，和克己結(jié)縭二載，現(xiàn)有一子剛滿一歲，名喚蘭兒。吳員外膝下無子，便將唯一的女兒從小充作男孩養(yǎng)，平日教她讀一些書，性情豪爽，頗像男孩，又懂詩詞，和淑貞最聊得來。

　　月娘贊道：“‘天意一夜別，人心千古同。清光消霧靄，皓色遍高空’四句與王昌齡的詩‘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荏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相比也毫無遜色之處！”

　　克己點頭稱是。

　　大姨太笑道：“大小姐論詩文的功夫堪比東晉時的才女謝道韞！難怪老爺平日疼小姐呢！”

　　淑貞聽著舒坦，嘴上還保持應(yīng)有的謙遜：“大姨娘過獎了，謝道韞一代才女，別說讓閨閣女子欽羨，就是男子也自愧不如，我哪里及得上呢！”

　　永新附和道：“妹妹不必過謙，妹妹詩詞書畫上的造詣確實超出常人?！?/SPAN>

　　立己在一邊笑道：“妹妹才氣是真好，不過我最佩服的還是這口伶牙俐齒?！?/SPAN>

　　淑貞夾一個最大的蝦，放到立己碗里，笑道：“我口齒伶俐，也不及哥哥‘剝蝦’的本領(lǐng)大?！币幌捳f得眾人都笑了。

　　二姨太微瞇雙眼，清脆的聲音如銀鈴一般，“大小姐口齒伶俐是眾人皆知的，連教書先生都被駁得啞口無言，落荒而逃。”

　　當(dāng)年學(xué)堂之事，本是忌諱，很少有人提及，朱夫人一聽，臉色一沉：“淑貞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口齒伶俐些倒也無妨，畢竟——童言無忌。大人說話倘若毫無忌諱，豈不是貽笑大方了。”

　　二姨太縮了縮眼睛，解釋道：“我是真心佩服大小姐口齒伶俐的，不像我這般嘴笨，不會說話，往往一片好心最終還會挨人罵。當(dāng)真應(yīng)著那句話了，‘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疫@輩子恐怕學(xué)不會了，只能怪自己嘴笨，笨嘴拙舌的，不像人家那樣能說會道，讓姐姐嗔心了，姐姐切莫見怪?！?/SPAN>

　　大姨太微笑不語。

　　淑貞心中有氣，剛要反駁，卻聽見朱夫人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厲：“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和人自然是不一樣的，能不能說又有何妨？只要懷揣一顆善良的心，就不會被人小瞧，也不會被人輕視。至于無心之失，誰都會有，只是府上人多又雜，說話要小心謹慎些，畢竟我們是大戶人家?！?/SPAN>

　　二姨太不再言語，淑貞見晞顏的表情也由嚴肅變得平和，想必也不滿她提及學(xué)堂一事。隨興吟了一首詩，卻把自己推到風(fēng)口浪尖之上，難怪娘平日總教導(dǎo)她謹言慎行！淑貞沉思之時，只聽忠叔說道：下面請湘菲姑娘表演節(jié)目。

　　這湘菲姑娘是著名歌妓，淑貞賀周歲那天還為賓客彈唱過。不僅長得國色天香，還多才多藝。淑貞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絕色佳麗。

　　湘菲姑娘身著蓮青色撒花軟煙羅裙，頭上挽著傾髻，簪著一支赤金翡翠步搖，鬢邊還簪著一朵海棠花。細看容貌：一雙凌波目顧盼含情，動人心魄，眉似遠山，幽靜淡遠，膚若凝脂，晶瑩剔透，舉手投足之間，儀態(tài)萬方。

　　淑貞暗暗稱贊。

　　湘菲姑娘坐好后便彈唱了一曲《鵲橋仙》。歌聲曼妙，琴聲泠泠，似青山空遠碧水潺湲，又似白云悠悠細雨綿綿。

　　在座諸人都被這歌聲和琴音感染。淑貞見永新也出神望著她，看樣子也被她的美貌吸引，忽然感覺惘惘的，很不是滋味。她拿起酒杯自斟自飲，目光有意無意落到永新身上，永新渾然不覺。淑貞生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又不好發(fā)作。只冷眼觀看在座諸人的表情，不禁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果是至理名言。”

　　淑貞眼睛在眾人臉上逡巡，忽然發(fā)現(xiàn)晞顏的表情很是復(fù)雜：有喜悅，有感傷，有憐惜，有無奈，尤其是眼神中那掩藏不住的深情，令她驚訝不已。當(dāng)唱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時，目光正好和晞顏相遇。四目相碰的一剎那，晞顏卻低下了頭，似乎有些難為情。淑貞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想下去，爹爹在她心中一向是古板正派的，居然也有如此兒女情長的時候。

　　淑貞陷入沉思，湘菲姑娘彈唱完畢如何離開，眾人如何評價的，都沒聽見。還是月娘拽了她一下，才回過神來：“你在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沒，沒什么。剛才歌聲太美了，聽得有些出神?！?/SPAN>

　　二姨太笑道：“大小姐能歌善舞，這位如花似玉的美女也唱得這么好，莫非有知己之感？”

　　竟然把她和歌妓相比，淑貞心中不悅：“咱們府上，說到歌聲動人，恐怕沒人比得上二姨娘！莫非是二姨娘有惺惺相惜之感！”

　　“歌妓也是人，要學(xué)會尊重別人，尊重別人也就是尊重自己?！睍勵佌Z氣生硬中帶著嚴厲。

　　眾人不再言語。晞顏袒護一個歌妓，更讓淑貞起疑。他說話極少這樣生硬嚴厲，二姨娘囂張跋扈，也疼愛她包容她，很少真的動怒。

　　短暫的沉寂過后，朱夫人看向淑貞，問道：“這個月繡了幾個香袋？”

　　“四個”。淑貞答道。其實她只繡了一個，其余三個是春香替她繡的。

　　月娘笑道：“繡的雖不多，但進步大，照這樣下去，妹妹在針黹女紅上自然是錯不了的?！?/SPAN>

　　朱夫人點了點頭。

　　大姨太笑道：“夫人放心吧！大小姐聰明絕頂，詩詞什么的都一學(xué)就會，何況刺繡呢！”

　　“會不會寫詩有什么要緊？把功夫用在針黹女紅上才是正理，學(xué)會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所在。”

　　大姨太笑道：“正是呢，嫁一個有人疼有人愛的如意郎君，生兒育女，年輕時過得舒心，老了也有個依靠。這便是女人一生的幸福了?！?/SPAN>

　　“是啊！一個女人要是沒有孩子，就終身沒有了依靠……”二姨太喃喃自語，眼里含著淚珠。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為她孩子的流產(chǎn)傷心，眾人不免勸慰了一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丫鬟小廝們撤下酒席，端上茶來，又擺了幾桌干果和水果，眾人一邊吃著，一邊欣賞戲班子表演。

　　淑貞本來興致很高，卻因一首詩引來家里人的爭論，似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心情也變得惘惘的，又見永新癡癡望著湘菲姑娘出神，心里愈加煩亂，看了一會兒就悄悄退場了。

　　月色朦朧，她信步來到西園荷塘邊，伏在欄桿上觀看荷花，此時荷花已經(jīng)凋零了，那一片片碧綠的荷葉微微變黃，眼前的荷花既沒有楊萬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般絢麗；也沒有周邦彥“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的神韻；卻有李義山“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味道。

　　看著月光下的殘荷，淑貞只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悵然若失。心里的煩惱像是被蚊蟲叮咬一般，雖無性命之虞，卻也刺癢難耐。

　　淑貞心里煩亂，宴會太喧囂才出來的，想獨自靜一靜?？裳巯?，身處在靜謐的荷塘月下，這幽靜讓她心里變得更加空曠了，茫茫然一片。就在這一刻她明白了:人就是這樣復(fù)雜與莫名其妙，身處鬧市日日為喧囂困擾，希望找到一片心靈的凈土。真的遠離塵囂時，又受不了隱居山林的清幽寧靜。隱士們真像他們詩里寫得那樣悠閑快樂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幽靜，能讓一顆躁動的心安靜下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確實令人神往，可一生一世都如此的話，淵明不寂寞嗎？不，他一定也寂寞的，他喜歡飲酒或許是為了排遣孤獨寂寞之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