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介紹
他和他母親走散了,站在路邊的土包上,他努力想記清他母親的臉,可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恐懼。
記不清是多少天前了,他寡母帶他從家鄉(xiāng)逃出來。他只知道他家鄉(xiāng)叫煤渣子街,再大點的地名一概不知。煤渣子街很窄很直,沒有一棵樹,起風(fēng)時,灰塵直從街頭飛到街尾的小山上。山上都是墳堆,稀稀疏疏的幾塊碑,他父親也葬在山上,小小的黃土墳堆,圍了一圈大小不一的石頭,沒有立碑。他家就在山下,一間三進的房子,因為靠山,屋內(nèi)雖收拾得干干凈凈,可總是很陰暗,看不大清人的臉。他母親長年坐在門口做針線活,所以他每次從外面回家,總先看到他母親的頭頂,頭發(fā)梳得很順,纂得很緊。他母親一聽見他回來,總要抬頭看他,很高興的跟他說東說西。但是那仰著的臉于他太過熟悉了,現(xiàn)在想來反而模糊不清。
他家對門是一家小店鋪,門前一個大灶,一只大鐵鍋,臭豬肉熬油,成年彌漫著誘人流涎的煎臭肉香味。他母親每月到這家店鋪買幾次油渣吃,算是打牙祭。除此外,桌上一年難得見到幾次葷菜,但他母親總能把菜煮得很合他的胃口,所以他從未覺得他們的生活不好。
煤渣子街外不遠有條通往煤礦的大路,拉煤的車馬從那里過,總會顛落一些煤塊,街上的孩子就常提著竹籃、拿著鐵夾去拾煤塊。他也常去,并且很喜歡去,因為可以同伙伴在野外到處跑。有次竟跑到煤礦去看挖煤的洞,那洞口開在山腰上,像土地廟有拱的門,洞斜斜的通向地底,又深又黑,兩邊相對立著沒剝皮的撐樹,一對比一對暗淡,看不見幾對,后面的都隱沒在黑暗深處了。他不敢進去,怕洞頂會塌下來,那撐樹實在太細太疏。山腳還有個廢棄了的洞,光線透進去,可以看到里面已是一片水,橫七豎八浮著些不知是什么東西。那次他母親罕見地生了他的氣,因為她到處尋他不著,他每次去拾煤塊,她都會估摸著時間去接他,提他拾得的煤塊。此后,他再也不敢跑得太遠,怕害得她尋。
那天午后,他又去拾煤塊。傍晚,太陽還沒有下山,他母親來接他。煤有點多,她提著走了一段,就停下來歇息。他蹦蹦跳跳在前面走了,過豆腐店門口時,見二狗子正端著書在練鬼子話,便說了句漢奸。二狗子也是他的玩伴,有時也去拾煤塊,同去拾煤塊的也還有幾個讀書的,他們嘴里不時會蹦出幾句鬼子話,沒讀書的幾個就開玩笑罵他們是漢奸。但不知為什么,這次二狗子動了氣,揚起書就朝他砸過來。兩個很快扭打起來,二狗子雖比他高大,卻打他不過,被他騎在身下。開始叉手旁觀的二狗子娘立即過來一把把他拉倒在地。他爬起,就罵他們一家子漢奸,并沖向二狗子娘。她又把他甩倒在地。他又爬起沖過去。二狗子娘邊對付他,邊對圍上來的看眾說:“大家看看,看看,小孩子哪里會說這話,肯定是大人教的,真正是,這樣的大人,這樣的大人,養(yǎng)子不教,還不如養(yǎng)個豬?!?/P>
他母親聞聲趕來,一面去拉倒在地上的他,一面說:“我養(yǎng)子不教?再怎么不教,也強過你,一把年紀(jì)欺負一個小孩子,也配……?!睕]提防腦后的發(fā)髻被二狗子娘一把撈住,牽起她的頭上下提頓,嗷嗷的叫:“??!啊!我叫你養(yǎng)子不教,叫你養(yǎng)子不教,……?!彼酒饋恚鸵荒_踢過去,但被他母親推開了,喊了他一聲,他就站開了。他母親偏著頭去抓二狗子娘的臉,二狗子娘頭后仰,不住后退,一手格伸來的手,一手仍抓住頭發(fā)不放,用力往下?lián)?,他母親的脖子都快反過來了。沒有抓到對方的臉,他母親忽然箍住對方的腰,一下子把她褲帶給解了,就往下扯她褲子。二狗子娘忙松了手拉住褲子。他母親立即占了上風(fēng),直身薅住二狗子娘的頭發(fā),照她原來的樣,提頓她的頭:“也不去茅廁照照,看看你這鼻子,看看你這眼,也配罵別人是豬?!庇职阉系搅硕纷用媲埃钢纷诱f:“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下的是什么貨,眼睛不比鼻孔大,也配做漢奸,說他漢奸,抬舉……?!倍纷幽锖鋈或v出一只手來,給呆站在面前的二狗子扇了一耳光,二狗子哇哇的哭起來,罵她娘的娘。這倒很出乎他母親的意料,就松開了手。看的人這才過來把她們拉開了,一頓勸,終于各自散了。
夜里,隔壁與他母親素不相能的他家的遠親吳四娘上門來了,一進門就拉住他寡母的手,軟聲細語的,要傾耳才能聽到。她是來告訴他們母子逃命的,二狗子家準(zhǔn)備明天去告官了,大家都說就是他們不告官,官也會知道的,那么多看的,哪能不知道,嘲笑別人學(xué)日本話,是要殺頭的,二狗子家如果不告官,也會被抓,她吳四娘是冒著生命危險來告訴他們這些的。 她又是幫著他母親哭,又是幫著罵二狗子他們一家子。他母親涕淚滿面,說了很多感激與愧疚的話。
后來,她說:“妹啊,不用擔(dān)心,鑰匙給我,房子我?guī)湍憧粗??!甭犃诉@話,他母親似乎是忽然回味過來了,甩了一把鼻涕,冷笑幾聲,說吳四娘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說她又來打他們房子的主意,她大兒子討婆娘打過一次主意,現(xiàn)在二兒子又要討婆娘了,又來打主意了,嚇?biāo)麄兡飩z,等他們娘倆跑了,好霸占房子。她說她偏不跑,偏要瞪大眼看他們娘仨疊兩兒媳婦睡一個冷炕頭。說她自己真是瞎了眼,差點給騙,虧了一頓好哭。吳四娘一臉窘態(tài),含糊不清的辯解,說她看在親戚的份上才來,說她一片好心......,說不為自己,也為孩子……,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殺人的……。
熄燈睡下后,朦朦朧朧聽到她母親又起來了好幾次,起初是到水缸舀水喝,后來是翻箱倒柜的聲音,再后來是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飯菜的香味在屋內(nèi)彌漫,夢中恍恍惚惚以為是大年夜了。她母親把他喊醒時,窗上還是一片黑,他揉著眼睛還想睡,她要他趕快穿衣服,起來吃飯。飯菜都已在桌上,旁邊凳子上有個很大的藍布包袱,他就問他母親誰來了。她母親說沒誰,要他趕快吃飯。菜碗里是雞肉,他母親把家里唯一的雞殺了。雞是圈在屋后的,原來有兩只,是半年前張大娘家母雞孵蛋時,他母親送兩枚雞蛋去搭著孵的,都是母雞,本指望養(yǎng)著每天下個蛋給他吃,但一只跟在他腳后被他不小心踩傷了,他曾見人把將死的小雞覆在斗笠下拍拍就活了,他也學(xué)著做了,可斗笠快拍破了,也沒有救活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慢慢死了,剩的這只還沒下蛋,不過據(jù)他母親說,應(yīng)該很快就要下了。他問他母親為什么要把雞殺了,剩飯剩菜不要它吃了嗎?不等它下蛋了嗎?他母親說不等了,快吃吧。等他吃完,他母親把剩下的飯菜用家里最大的碗裝了,壓實,倒扣了只稍小點的碗,用帕子包了,扎緊,兜在一個小布袋里。然后,跟平日一樣,將桌子收拾干凈,碗筷洗干凈,筷子放進竹筒里,碗倒扣在桌子上,倒洗碗水。都收拾停當(dāng)后,她端起燈,在每個房間里轉(zhuǎn)圈,好像在照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拿,又把燈放回桌子上,一手把包袱挎到肩上,一手提小布袋,吹滅燈,還在屋里站了會兒,才拉著他跨出門檻。屋外天才麻麻亮。他母親將小布袋給他提了,輕輕合上門,仔細鎖了,轉(zhuǎn)身要他在前面走。他問他母親他們?nèi)ツ睦?。他母親說,別問,聽娘的,娘叫你往哪走你就往哪走。他們沒有走常走的煤渣子街,而是走很少走的墳山腳下的小路。沒走出多遠,他母親站住了,留他在原地,獨自回走。煤渣子街直直的戳在黑暗里,夜游的東西在這里那里碰出點點聲響,沒有一點人聲。他母親回到家門前,推了推門,又摸了摸鎖,好像想開門,但終于沒有開,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離煤渣子街稍遠點,他母親似乎就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碰到岔路口,都很躊躇,有回走出很遠了,但越走越荒涼,要走到深山里去了,只得往回走,再走另一條路。后來,再遇到岔路口,他母親就要他選,說他是小孩子,運氣總是好的。他就總是選走大路,因為好走,又可時常遇見人,雖然有時他很不喜歡遇見人,但遇見總比遇不見要好。起初,他們零零星星遇見一些逃難的,后來越來越多,最終匯入了逃難的洪流中。別人都很奇怪他們,以為他們是去走親戚的,因為他們只攜了那么點東西。他母親并不辨明,只是順著說,是去走親戚。但除了他父親的舅爺爺?shù)膶O女吳四娘這個遠親外,父母兩方的親戚他都沒有見過,所以特別好奇,就纏著他母親問,他母親就叫他別問,前頭很快就到了。但一直走到傍晚,似乎還沒有走到,只是隨著人流走,夜里也隨著人流在野外過夜。第二天,他母親又說,再走一天看,到了住幾天就回家。就這樣走了一天又一天,有幾次似乎要停下來了,但事到臨頭,他母親又動搖了,仿佛被人流卷著,停不下來了,越去越遠。
這天臨近這座城市時,已是午后,城門口擠滿了逃難的人和牛馬牲口,但城門緊閉。他隨他母親站在人群中,就像站深水中一樣,給推來推去,周圍浮著一圈比他高的人的臉。他覺到鞋子里有粒沙子,正在腳趾間,但不能彎腰脫鞋將它倒出來,于是他試著用腳趾將它撥到鞋尖里去。就在他專心撥動那粒沙子時,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裹住他,幾乎將他抬起,一直緊緊抓住他手腕的他母親的手瞬間崩開了,好像繃斷一根繩子。他本能地跑起來,跑出很遠,懵懵懂懂藏身到城墻邊一塊巨石下,回身看時,只見人群仿佛一腳踩散的螞蟻,紛紛不已。人畜聲、飛機聲一時都響亮起來。他這才意識到她母親不見了,可又不敢立即去尋找,因為有兩只飛機正在低低盤旋,只得用目光四處搜尋,終究不見蹤影。飛機終于飛走了,一顆炸彈也沒扔。接著就來了軍隊,又是車,又是馬,急急沖向城門,城門洞開,軍隊魚貫而入。四散的人群立即像潮水一樣,跟在軍隊后面,涌向城門。他盯著流動的人群,搜尋他母親,可還是不見蹤影,于是他就爬上路邊一個最高的土包上,希望他母親能看見他。
太陽已經(jīng)下山,灰塵退去,夜色漸漸上來,人群越來越稀,城門洞越來越深。好幾次他仿佛聽見有人在喊他,然而四下一望,什么也沒有。他想,娘不會死了吧?這個想法幾乎把他嚇哭。他很想去看看路上那些倒斃的人里有沒有他母親,可又怕走開了錯過他母親,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沿途去查看??戳私帋讉€不像,他就沿著來路前走。遠遠望見一具,他就像找東西找急了似的,想那應(yīng)該是了吧,但立即呸起來,“呸、呸,不要是的,千萬不要是的。”走近看了一眼,也不像。再往前走,他看見兩個比他小點的小孩在吃力的拖一具胖女尸,一人一邊,一人抱一條腿,女尸的衣服下擺已經(jīng)卷起,露出一段鼓鼓的灰腰身,頭發(fā)散拖在地上,巴滿灰塵,像一把脫光谷粒的老稻草尖。他們等他走過后,就松懈了,都把腿放下,各坐在剛才自己抱過的那條腿上,嚯嚯的哭起來。他嚇了一跳,回顧了幾次,然后就跑起來,越跑越黑,覺得前面也不會有什么希望了,心想他母親肯定已在城門口等他,于是又往回跑。那兩個小孩還坐在那里,只是已經(jīng)沒有哭了,夜色下已看不清他們的臉。他越過他們,直跑到城門口,什么也沒看到,疑心他母親找他不著又去別處找去了,十分懊悔自己不該走開,決定不再走了。又爬到那個土包上,高高的站著,以便他母親一眼就能看到他。她看到我,會多高興,他想。于是他就去想像她母親高興的樣子,可怎么也記不真她的臉了,就很害怕再也找不到他母親了,雖然后面又想只要看見了,就能認出的,但終不能排遣心中的恐懼。
他站累了,心想坐在這土包上,也是很顯眼的,于是就坐下了。坐累了,就想即使躺在土包的斜坡上,自己也是能看到前面有沒有人來,于是到斜坡上躺下。墨藍的天空深得怕人,他仿佛正在高處俯視它,身無所憑依,要落下去了,便立即站起來,不再看那天空,找了個可以依靠的地方坐下。不多久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他母親還是沒有蹤影,他決定進城去找。城門沒有開,他就沿著城墻根走,邊走邊吃一個又干又硬的餅。餅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他母親每弄到吃的,總要包一些給他放在衣兜里,說要是跟她走散了,就在原地不要跑,餓了就吃她放在他衣兜里的食物,她會很快來找他的。她還在他衣服腰間沒破的地方做了個補丁,縫了一些錢在里面,說是要是她萬一一時沒找著他,他也不至于餓著。他不時反頭看,猶豫要不要回城門口再等等,轉(zhuǎn)過城墻角,走到另一面城墻下,走出很遠,他又跑回到城墻角,攀到一棵樹上,遠遠望了望城門口,沒有看到什么,便決心繞城墻一周,看看有沒有進城的路。城墻下雖都是亂石和灌木叢,但一條人踩出來的土路或近或遠隨著城墻,并不難走。再轉(zhuǎn)過一個城墻角,他看到城墻已被人拆出了好幾個缺口,于是就從一個墻缺進了城。他想首先得找到原先的城門,娘肯定是被人流卷進城內(nèi)出不去了,現(xiàn)在肯定在那城門后等開城門,只要找到那里,就能找到她。但城內(nèi)的路四通八達,他不知道往那里去的路,又不想問人,只好估摸著走,走了很遠,忽然想起他只需順著里面的城墻根回走就行了,不免站住暗暗罵自己傻,立即又往回走。
他來到城門后,城門還沒有開,零零星星一些人守在那里,沒有他母親。不遠有很多人聚在一座大房子前,舉著寫有大字的長布,仿佛打著一個個祭幛,有人哭,有人喊,也像是哭喪。房子是建在一個高臺上,一道石臺階通向上面,兩旁是石欄桿。幾個兵擋在臺階口,擋住想擠上臺階的人,每個臺階上也面對面站著兩個兵,頂上有個上年紀(jì)的男人哭著嗓子在喊話。他想,要是能站到頂上去,就能看清每張臉,就能看到他母親有沒有在人群里。他從石欄桿翻進臺階,在一側(cè)的兵屁股后貼著欄桿走上去。似乎誰也沒在意他。原來那哭嗓子的男人并不是站在最頂上,他身后是塊不大的平臺,還有好幾個臺階才到房子的大門。大門兩側(cè)有兩根柱子,柱子前有兩株模樣古怪的矮樹。他一手抱柱子,一腳踩到柱礎(chǔ)邊緣上,傾著身子仔細望下看,人臉在他眼睛里逐一明亮又逐一黯淡。
哭嗓子的男人沒喊話了,一個穿得整整齊齊的年輕人代替了他的位置,一面喜氣洋洋的喊話,一面伸手在屁股后抓撓??奚ぷ拥哪腥嗽谂哉玖藭娃D(zhuǎn)身走到矮樹前擤鼻子,把一條稠鼻涕掛在樹枝上,捋了捋樹葉,曲著手指用手掌揩鼻子,手掌往上一推,頭一抬,就看到了他,皺在額頭上的皺紋好一會兒才舒展開來,兩手一搓,大步走進屋里去了。
他隱隱有些害怕,想立即逃走,但又想看完再走。
不久,就有兩個年輕男子從他身后走到他兩側(cè),把他嚇了一跳。他們客客氣氣的請他下來,要他進屋里去。他們一高一矮,臉都很白,襯得鼻子、嘴格外小巧,都有兩條很淡的眉毛,眼睛黑的黑,白的白,比女人還漂亮。 進門后,他們就把他夾在中間,各抓住他一只手,高個抓得有點重,使他稍有點不舒服,矮個卻是十分溫柔的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還不住的撥弄他的手指玩,使他一瞬間想起他母親牽他手的情形,依賴感油然而生,連高個弄得他不舒服也不在意了。
屋內(nèi)很暗,進門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若有光,兩邊數(shù)不清的門和岔道,門上都有牌子,岔道深不見底。門不時被甩開,人影從一扇門閃進另一扇門里,一片繁忙。腳下嗶剝作響,有一股濃烈的腥味,他很奇怪,眼睛完全適應(yīng)后,發(fā)現(xiàn)地上死滿了褐色蟲子,一只蟲子在眼前飛了一圈,忽然像斷了線一樣直墜下去。
穿過走廊,接著是一條深深的巷子,一扇門封住盡頭,兩邊是毗連的高大房屋的后墻,沒有窗和門戶,頭上一線灰色的天。進巷子沒多遠,高個站定,就拔腰間的槍。矮個不慌不忙伸手按住高個拔槍的手,說:“規(guī)矩?”“那你說,這次怎樣定輸贏?”高個邊說邊將槍插回去?!安氯!薄昂?,猜拳就猜拳?!眱蓚€都伸出右手拳頭,向?qū)Ψ降酪宦暋罢垺?,就開始伸手指變手型,同時嘴里配合著念念有聲。他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除了聽得三呀五呀的,也不大懂他們念的是什么。他們比劃了許久,最后都張開了手,高個念的是什么“十”,矮個念的是什么“九”,矮個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高個則漲紅了臉,揚著右手,喃喃道:“我這算五個。”原來高個右手只有四個全指頭,小指只有一小截?!拔鍌€?我還以為是四個半呢,最近真眼花得厲害?!卑珎€又在鼻子里笑了一聲?!拔艺f當(dāng)五個算?!备邆€強調(diào)?!爱?dāng)五個?”矮個說著,忽然伸手捏了一下高個的半截指頭:“那么阿黃當(dāng)作沒吃,這剩的當(dāng)作是夜飯菜,汪、汪?!备邆€嚇得縮回了手,說:“總不能算我輸吧?”“你到阿黃那里去找找?!薄罢沂裁矗俊薄罢抑割^,興許能在狗屎里翻到那半個,湊齊了,算你沒輸。”高個無奈的笑了笑,湊到矮個跟前問:“你這次想怎么玩?”“玩?zhèn)€坐井觀天,……?!北愀邆€耳語了幾句?!斑@有什么好玩的?”“當(dāng)然,比起阿黃大嚼熊掌來算不了什么,輸了就得聽我的,別廢話,走,去廢園。”
矮個給他理了理衣領(lǐng),抻了抻衣擺,牽起他的手在前面走。高個跟在后面。他們打開巷子盡頭的門,走進一個荒廢的園子里,園內(nèi)雜樹遮天,掩映幾處破屋,爛果子味撲鼻而來。高個重重關(guān)門的聲音驚起一群黑鳥,噼噼啪啪下了一陣果子雨。他正盯看那他不認識的果子,高個從后面竄過來,抓住他的雙腋,提起他就往前跑,他還來不及反抗,便已被丟進一口枯井里。幸虧枯井不是很深,又是雙足著地,所以并沒受傷,只左耳被井口的灌木掃了一下,呼呼的雜聲一時留在耳朵里沒有消散。井約有兩個他那么深,石井壁整齊而光滑,他在里面又跳又攀,但根本不可能爬出來。井外矮個似乎與高個吵起來,矮個低低的不知說了什么,高個大聲嚷嚷,仿佛在說,這口哪里不夠?那口那么深,摔死了,你玩鳥?但他正慌亂著手腳并用想爬出去,一句也沒聽真。
后面高個兇憤憤吼:“再怎樣強過你家一家婊子,男的女的都是婊子。”吼完似乎就走了。矮個隨即出現(xiàn)在井口,見他像只青蛙似的胡蹦亂爬,就叫他不要怕,他馬上去找東西拉他上來。不一會兒,矮個找來一根枯枝,伸進井里,可是一拉就斷作了兩截。矮個又離開井口去找了一遍,回來說實在找不到什么可用的東西,他得回去拿根繩子來才行。他就求他趕快去拿。矮個猶猶豫豫,說除非他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坐在井里等,他就去拿。他立即答應(yīng)了。矮個說這是為他好,因為園內(nèi)的破屋里住著一個年輕的醫(yī)生,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尸體,屋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尸體,從未出娘胎的到七老八十的都有,就是缺一具他這樣漂亮小孩子的,一直沒有機會得到,要是發(fā)現(xiàn)他在井里,一定不會錯過機會的。并說那醫(yī)生是個很漂亮的男人,原先并不喜歡尸體,后來娶了個漂亮老婆,生了個漂亮兒子。一天,那醫(yī)生抱著兒子,看著兒子的小臉蛋和小小的手腳,越看越愛,俯下頭去不停的親它們,“這時,一種奇怪的欲望纏著他,他用嘴唇輕輕叼他兒子粉嫩的臉頰,張大嘴貼在他兒子的臉上緩緩的哈氣,齒尖輕輕的觸碰著他兒子的臉,忽然,牙齒不可抑制的往前頂,然后咬合,他感到恐懼和一種咬著自己的肉一樣的刺痛,但并不松口,牙齒發(fā)軟,狠狠的咬進肉里??墒悄切┱T人的美都沒留在尸體上,雖然他曾用過一切辦法想恢復(fù)那些美。此后,他就愛上了收集尸體,特別是漂亮的尸體。他給每個尸體化妝,像個藝術(shù)家一樣細細雕琢,沒有比死后還保留著生前之美的尸體更美的了,他一直想找一具像你這樣漂亮小孩的尸體,你要是再白胖一點就更好了,最好是在最美的時刻死去,美都凝固在死尸上,永恒的美?!闭f完,笑著去了。
他雖聽不大懂矮個的話,但也知道那醫(yī)生非常可怕,于是老老實實坐在井里等矮個。井上的云去了一撥又一撥,橫伸在井口的一枝灌木時近時遠,寂靜有如他家背后山上冬天的松濤,在井口流動,偶爾的鳥聲、果子墜地聲、枯枝斷折聲落在寂靜里,就像水滴滴在平緩的河水里,滴出一圈小小的波紋,又立即消失了。娘攤開一塊布,剪刀在布上游來游去,像條魚,嘴一張一張,剪出一下一下的聲音,……他為什么還不來,誰在外面走,他么?不要是那醫(yī)生,好像不是走路聲,他要是不來了呢?他想到他母親和其他許多事,可什么都想不了長久,都會很快回到自己的處境上來。照在井壁上頭的陽光已退到井沿,矮個要再不來天就黑了,他看見一條蛇在杯口粗的死泉眼里探了一下頭,又退回去了。他一手抓一塊石頭,站起身來,立到另一邊,死死的盯著泉眼。只要你出來,我就砸死你。幸虧井還算寬敞,足夠他施展??墒?,許久沒有動靜,他又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也許只是只青蛙,但又想,要是天黑了它再出來,自己就要被它咬死,不能再等矮個了,得趕快想辦法出去。原先他也想過,要是矮個不來,他怎么出去。開始他想把井里的石頭都壘起來墊腳,但那石頭都太小,也太少。雙腳跨在井壁上爬出去,相對的井壁距離又太遠。后來,他看著伸在井口的灌木枝,打量著最長的那支。那是枝檵木,他認識,他家后山上有,很韌,可以用來捆柴的。他想只要能把它抓下來,就能吊住爬上去。他跳起來試了試,根本不可能夠著。又想了許久,就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在一只褲腳里扎了塊石頭,甩上去將灌木枝纏住拉了下來,就立即吊住爬出了井,連褲子也忘了拿了,但不敢再下井去拿,尋來段長樹枝,挑出來穿上,立即在破圍墻上找了個缺口翻出園子。
他遠遠的望著那棟大房子,本想繞開它,但想再到城門口去看看他母親有沒有在,自己又找不到別的路,只得硬著頭皮朝它走去。
房前的大坪上已空空蕩蕩,只有兩個兵在那里,一個手拿棍子,正把一些紙、布條、木棍挑進一堆火里,火照紅了他的臉。他挑起一只鞋子舉在面前看了看,又扔進火堆里,轉(zhuǎn)頭向另一個兵大聲說道:“很好的鞋子,可惜只有一只?!绷硪粋€兵提著桶,正向一灘黑色的痕跡撒石灰,大坪上已經(jīng)有很多灘石灰了。大坪外街道上的行人都躲躲閃閃的往這邊張望,匆匆走過。臺階上的兩排兵還立在那里。一個女人正從臺階上下來,喝醉了似的,從臺階這頭搖搖擺擺走到那頭,然后又搖搖擺擺走回這頭,把只手勾在臺階上一個兵的脖子上,傴僂著身子,似乎要嘔吐。那個兵一動也不動。但女人終究沒有吐,又搖搖擺擺往下走,邊走邊開始剝一只桔子,下到第四級臺階,直接把桔子皮甩到大坪上。這時從石欄桿后竄出一個叫化子,揀起桔子皮就塞進嘴里,嘴巴動了幾動,伸直脖子,烏黑的臉上鼓起兩個白眼珠子。他驚了一跳,以為是碰到煤渣子街的五傻子了——只有他才會揀人家扔下的桔子皮、蘋果心吃。那女人乜了那叫化子一眼,把整個桔子都扔了。桔子在坪上滾,那叫化子立即弓著腰象追一只小雞一樣追過去。他剛抓住桔子,第一級臺階的兩個兵已經(jīng)站在他兩邊了,他們抓住他的腋窩,拖著就把他扔出了大坪,桔子從他手里飛出了老遠,他還沒完全站起來又向桔子沖過去,揀到后回頭沖著大坪這邊笑。
臺階上又走下三個人,他認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個對著樹擤鼻子的男人,立即緊張起來。那個男人走到一半就站住了,似乎在環(huán)視整個大坪。他覺得那男人的目光掃到他時停留了一下,于是立即拔腿就跑,也不管后面有沒有人追,跑掉了一只鞋,也沒敢回去揀。跑出不知多遠,他覺得不會有人追來了,就停下來,把剩的那只鞋脫下丟了,看四周都是陌生的,已辨不清城門口所在的方向,只得估摸著亂走。天漸漸黑了,前面的燈光下,有個賣吃食的攤子,熱氣騰騰。他想起他母親縫在補丁里的錢,扯起衣服一看,發(fā)現(xiàn)補丁已經(jīng)決開,錢也不見了。大概是在那園子里被掛開的,他想起自己穿過灌木叢去翻圍墻時,幾次被荊棘掛住,都是用蠻力擺脫的,手臂上被拉出幾道血痕,現(xiàn)在還火辣辣的痛。他摸了摸肚子,餓得都快貼著背脊了,赤著踩在地上的腳也冷起來。去討點吃的嗎?他立即想起他母親在路上跟人談天說的“討?多賤哪,還不如去偷去搶?!辈荒苋ビ?,去偷去搶他又不敢,只好從攤子前匆匆走過,心想要是能在路上揀到幾個錢,該多好。在夜里走了很久,從一條街穿到另一條街,從一道巷子走進另一道巷子,有時已經(jīng)望見城門上的城樓,可始終繞不攏去,所有的路似乎都扭結(jié)在一起,再也走不出去,越來越后悔當(dāng)初不該那么慌不擇路,也許根本就沒有人來追,也根本沒看見他。他不想再在黑夜里走,決計等天亮再說,在一處能望見城樓的屋墻腳下,躺了下去,很快就睡著了。
被人推醒時,他正夢見自己站在深水中央的一個滑溜溜石頭上,不知怎么出去,雙腳冰冷,很快就要滑到水中去了。他坐起來,看見一個男人歪在他面前,雙手端著一張有圖有字的白紙,攔住了半截臉,只露出兩個一上一下的眼睛對著他。一會兒后,那男人把紙收起來,他才看清他的臉。他的臉活像一個兩頭尖的陀螺,只是多了鼻子、眼睛和幾道皺紋,一個翻嘴唇的大嘴巴,大得幾乎越出了他的臉。他說:“小老弟,你好不要命,還在這里睡大覺,你看看——”他又把他開始端著的那張紙展開,剛想說話,發(fā)現(xiàn)有字有圖的一面是對著自己的,于是翻轉(zhuǎn)去對著他?!斑@不是你么,你認得字么?不識字……。這上面說是找自己的兒子,就是找你,只要能幫著找到你,都重重酬謝。但這都是假的,當(dāng)一個好心人把你送到他們面前,他們就把你勒死,那個好心人也不會得到什么酬謝,只會得到棺材錢,但那是什么棺材,一床草席子,當(dāng)然,有時候這個都免了,都剁碎喂狗。也不知你惹了什么禍,半夜三更,三個年輕人打個燈籠來到我家,把我從床上拖起,我正睡得死死的,要我來張貼這鬼東西。我老婆還抱著我的脖子說了句夢話,他們就把她的手扳開了。打燈籠的把我領(lǐng)出來,另外兩個就留在我房間里了,天知道他們會對我老婆做些什么。不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老婆也習(xí)慣了,他們經(jīng)常這樣。到了領(lǐng)任務(wù)的地方,擠滿了領(lǐng)任務(wù)的人,誰也不向誰打聽,但看那陣勢,就知道印了多少這鬼東西。肯定還在繼續(xù)印,還在繼續(xù)往外派人,直到全世界貼滿,要是哪個角落被風(fēng)吹掉一張,他們就會派人去補貼一張新的,不抓到你,這事是不會罷休的,你跑到天邊,他們會追你到天邊,你跑到九十歲,他們會追你到九十歲,就算所有知道這件事的都死光了,那些文件還會繼續(xù)指引著后人做同樣的事。你得罪了他們,就準(zhǔn)備逃一輩子吧。太陽升起時,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也將貼滿這鬼東西。你讓一下,我要在你頭上貼一張。真是要命,在這樣鬼都不出來的夜里,我卻要來貼這招鬼的符,而他們卻鉆進我老婆的被窩里?!?/P>
他從自己腳邊的一只木桶里操起一把銅鏟,鏟起一鏟面糊涂在墻上抹開,就把手上那張紙貼上去,抹平,又提起旁邊的燈籠照了照,說:“你還站著干什么,快逃命去吧,別跟著我,我還不想要那棺材錢,雖然我活得連狗都不如,可是我還是想活著,活著至少還能抓抓身上的虱子,撓撓癢兒,你想想,躺在棺材里,一根蛆在腳板心里爬,卻不能去撓一下,那多難受啊。哎呀,這面糊不能吃的,我刷了多少面墻了,鏟子沾的泥都在里面??炫馨?,天再亮些,你就跑不掉了。我告訴你,從這條巷子一直走到城墻根下,向右——就是你抓筷子的手那邊——沿著城墻根一直走,那邊城墻已拆掉幾處,在那里出城,遠遠能看見一棵大古樹,朝著它走就能走到河邊,向河上游去,到處都是山,躲得過,躲不過,就看你的命了。”
他穿過巷子走到城墻根下,看見城樓在左邊沒多遠,猶豫了一下,就飛快的跑到城門口,不見他母親,又飛快折回,沿著城墻往右去。出了城,天還未大亮,遠望一切仿佛都浸在井水里,一團巨大的黑色樹冠堆在田野的盡頭。往前去,樹一點一點的露出來,果然是棵大古樹,樹下有個小小的幾片石板搭的土地廟,前面石板上供著幾個齋粑,一堆新紙灰。他顧不得害怕,揀起一個齋粑就咬了一口,沙子在牙齒間噔的響了一下,硌得牙齒發(fā)軟,也不吐出來,嚼也不嚼就直接吞下去了,隨即把其余幾個齋粑都揀進衣兜。
河就在樹旁,水面不是很寬闊,對岸有個廟,瓦上鋪著青煙。一個小和尚正站在河邊往這邊張望,拿根竹竿在水里劃,像是在撈什么。他揀個石頭扔到河里,一串氣泡從水底升上來,水草隨著擺動,于是又揀了個石頭扔進水里,盯著搖搖擺擺冒上來的氣泡看了會,然后才向上游走去。河灣一棵柳樹下的石頭上,整齊的擺著雙很舊的布鞋,白底黑面,白底已經(jīng)發(fā)黑,黑面開始泛白,兩只鞋尖大腳趾處都穿了孔,鞋后跟貼在鞋底上,快踩沒了。左邊鞋子外側(cè)半邊鞋尖沾了一層濕泥,泥的邊緣已微微有些干了。鞋子又長又大,他想穿這雙鞋子的一定是像煤渣子街的單身漢吳長子那樣又高又大的男人。鞋子的旁邊擺著桿兩拃多長的竹煙槍,煙嘴和煙鍋都是銅的,黃里泛青,煙鍋里還有一鍋新煙。另外還有一個空洋火盒,一根沒藥的洋火棍。他四下里張望,寬闊而平坦的壟地沒有一個人,都是叢雜的野草,對面也沒有人。他拿起那根煙槍,撫摸光滑的煙桿子,端在眼前往煙嘴里瞄,托著煙桿,銜著煙嘴,學(xué)煤渣子街又留起小辮子的劉老太爺訓(xùn)斥那些圍觀他辮子的小孩子時的樣子,在煙嘴上狠狠的吧一口,咬牙切齒的說,“但得一張樹葉(張叔夜),掃光你們這些孽種?!钡荒芟髣⒗咸珷斦f話時那樣眼睛鼻子一齊冒煙,他未免有點遺憾。隨即坐到石頭上,學(xué)李屠戶的樣子,右腳擱在左腿上,右手肘頂在右腿膝蓋上,捏著煙桿,吸上一口,偏著頭說:“嗯,劉老不死的那三根癩毛,留了好多年了,還沒豬鬃毛長,剃個半禿,活像個豬屁股,吹脹后,光剩尾巴根那圈毛沒刨的豬屁股就是那個樣子,一根花白尾巴,以后他再說拿張樹葉掃光你們,你們就說拿個鐵勺刨光他的?!蓖R幌拢艘豢?,提高聲音說:“對,刨光他的?!毖b作嘴里吐出一口煙的樣子,樂了起來。
他用洋火棍挖凈煙鍋里的煙,又把煙鍋小心的在石頭上磕了磕,起身慢慢的走了。走了幾步又折回把鞋子也提上,向水邊走去,暗綠的河水漂著零碎的樹葉草屑,倒映著暗藍的天,仿佛深得天的倒影才是它薄薄的底,水草幽幽的舞動,好像水底沉死人的長發(fā),四圍靜得出奇,他不由得害怕起來,立刻離開水邊。
他在河岸上找了個淺水洼洗了腳,坐在石頭上,風(fēng)干腳,才穿上鞋。鞋實在太大了,不跟腳,他拖著它們走仿佛拖著兩只逆水船,所有的心力都在它們上面,不敢稍有松懈,否則,它們就要隨流水漂走了。走到岔路口,猶豫往哪走的當(dāng)兒,看到路邊枯黃的茅草,就扯了一把,分作兩股,都擰成麻花,每只腳連鞋子在足弓處捆了一道。他是見吳長子這樣穿過。有年冬天,天氣很冷,吳長子從他家門前過,腳上有只鞋子就捆了一道草,他跟他母親打招呼,正在做針線活的她抬起頭,笑著用眼睛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從礦上回來,下坡時滑了下,把只鞋子滑穿了,所以那樣捆道草,好走路。她就叫他脫下來,飛快的替他縫好,很快活的看著他穿著走遠。
他直起腰來,走了兩步,雖然硌腳,但穩(wěn)當(dāng)多了,腳也暖和起來?!皟鹤?,你知道嗎?吳長子也在礦上死掉了……。”他忽然想起他母親有次像跟他報喪似的這樣說,她說話時那種難得一見的傷心神情一下子在他腦海里凸顯出來,但隨即遠逝暗淡。他站住了,極力維持,反而立即模糊了,只剩目光還在腦海里遠遠望他,跟小雞被他踩傷后臨死時的眼光一樣,漸漸微弱,漸漸熄滅。他不禁悲從心來,邊哭邊向最偏僻的那條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