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方

開篇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每當聽到我講述當年在女兵連的往事時；當我說到在炊事班我以16歲的瘦弱身軀背起180斤重的一大麻袋糧食時；當我說到吃憶苦飯唱憶苦歌時；特別是當我說到1968年那難忘的“十.一"前我殺大豬時。

他們瞪著溜圓溜圓的大眼睛，異口同聲地驚呼:"真的嗎？”“那時的女兵太偉大了！”“謝姨，你真棒!”“這是連電視劇都沒有的情節(jié)啊!你們?yōu)槭澜畿娛贰⒈吩鎏砹诵碌囊豁?！?

當兵進了炊事班

1968年我在沈陽軍區(qū)通信總站長途站當兵，是炊事兵，上士是曲延佩（大曲），她來自大連，她會做各種各樣的小菜，上街買菜總會叫上我。有一次我下面條時，腳下一滑，兩只胳膊伸進滾燙的開水鍋里，是大曲把我拽了出來，往我的胳膊和手上涂滿了大醬，鉆心的疼了一晚上后，竟然奇跡般的的沒留下傷痕。

1968年的國慶節(jié)就要到了，這是我入伍以來第一個重大節(jié)日，食堂要大會餐，晚上禮堂放電影，我們都很高興。更讓我高興的是，我爸爸媽媽從葫蘆島來沈陽看我，我的心里樂開了花。

正在我高興得不亦樂乎時，“大任”從天而降：通知我明天（國慶節(jié)前一天）讓我殺豬！是的，讓我這16歲花季少女殺豬！常言道：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而我吃過豬肉，直到進了炊事班后才第一次看到豬跑。

在上個月，塔灣生產(chǎn)班給我們送來了綁好的大豬，擔(dān)任殺豬任務(wù)的是我們炊事班長倪平。話說我們倪班長一刀下去，刀走偏鋒，那刀沒刺到豬的心臟。那可憐的豬疼得撕心裂肺地嚎叫，也不知哪來的邪勁，它，它竟然掙脫了繩索，四個男兵硬是沒按住，在眾目睽睽之下殺開一條血路，落荒而逃！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帶血的“豬跑”。倪平班長哭了，她很傷心，怪自己沒用，怪那豬太邪。

大曲安慰她道：“沒事的，那豬抓回來可以繼續(xù)養(yǎng)，刀口可以愈合。”沒想到，她這句玩笑話竟然把大家逗樂了，倪平班長也破涕為笑。

我第一次殺豬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明天就該我殺豬了啊!"殘酷”的考驗就要來了?。∥业男⌒呐K??！白天忙活起來還好說，晚上兩眼瞪得比白天還大——不眠之夜?。⊥寺肥菦]有的，這可是上級交給我的任務(wù)啊，殺豬是我們女兵連的招牌動作??！是的，是我們女兵連的“前輩”老大姐王政委第一個拿起了殺豬刀，成功地完成了軍中第一刀。正如同志們所說，這一刀開創(chuàng)了世界“兵史”的先河，不怕臟和累，練膽又練手，驚險又刺激。

我這時可不能裝病，不能逃脫。到我這兒決不能掉鏈子，決不能給我們女兵連丟臉啊！那一刻終于到來了。呀！好大一頭豬啊，足有300斤！那大家伙被按在案板上，嚎叫著，那雙眼睛驚恐地看著我和我手上的亮晃晃的殺豬刀。

由于一宿沒睡，我的頭發(fā)暈，腿在打晃，手在抖。但是，我絕不能讓人看出我在害怕，要有慷慨勇敢的氣概！我晃著方步，嘴里念叨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晃到豬前，端起殺豬刀朝著豬前胸和脖子的連結(jié)處狠命刺了進去——糟糕，那刀碰上了骨頭，我左捅右捅，我終于刺到它的心臟啦！我成功啦——慢著，別高興得太早，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頭。

原來豬被殺死后，殺豬的任務(wù)遠沒結(jié)束，要進行“吹豬”——在豬的后小腿上割一刀口，用一人長的光滑鐵棍從這個刀口捅進去，并不停地全方位攪動，使豬的皮肉分離。然后真正的考驗來啦——你得用吃飯的嘴對著那滿是屎尿血的豬小腿上的刀口使勁吹氣，像吹氣球一樣硬生生把豬吹得鼓起來，以便于脫毛和切割。據(jù)說，殺豬殺羊都缺不了這道工序。殺牛？殺牛不行，牛皮太厚太大太重，吹不起來。所以至今人們把說大話的行為叫“吹牛”。

國慶會餐

我半張著沾滿屎尿血的嘴，故意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完滿完成了殺豬任務(wù)，當?shù)诙熘形鐕鴳c節(jié)大會餐時，我爸媽也應(yīng)邀參加。司務(wù)長對我爸媽說：“叔叔阿姨，你們知道今天會餐的豬肉是哪兒來的嗎？這是你女兒謝方殺的豬啊！”我爸驚愕了！是的，在他30年的軍旅生涯中，還真沒聽說讓女兵殺豬這種奇特要求。我媽也驚奇地張著嘴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心想我這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乖女兒真能殺豬？

我面對滿桌子的飯菜，特別是那久違了的紅燒肉，卻一口也吃不下，我面對美食吃不下不是因為是我殺了它不忍心，也不是因為我吃飯的嘴曾經(jīng)沾滿了屎尿血，而是因為那個年代會餐前的特殊儀式——吃憶苦飯造成的。

憶苦飯是我們炊事班做的，做憶苦飯的原則是：只要不藥死人，怎么難吃怎么做。選料很講究，專選蔬菜身上最難吃的部位，什么白菜根，蘿卜根，胡蘿卜櫻，地瓜葉子，谷糠-----應(yīng)有盡有，不一而足。

按照當年的慣例，每個節(jié)日會餐前要唱憶苦歌，吃憶苦飯——這有整套的儀式：“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血淚仇-----”唱罷憶苦歌后，女兵們眼含熱淚，爭先要求發(fā)言，她們有的唸稿，有的脫稿，申明大義，群情激昂。內(nèi)容大致如下：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前輩們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們今天解放了幸福了，但是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沒有得到解放，我們要投身到全人類的解放事業(yè)。憶苦飯不好吃啊，可是在萬惡的舊社會工人貧下中農(nóng)連這樣的飯都沒有啊，他們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

女兵們被這些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的發(fā)言感動得熱淚盈眶，爭先恐后拿著大碗去盛那憶苦飯。你盛得干貨越多盛得越滿，說明你的階級覺悟越高思想越積極。

我總算克服困難吃下去一大碗，剛想去夾那紅燒肉，更大的考驗來了——那些積極分子大胃姐姐們，她們，她們竟然又去盛了第二大碗！我徹底崩潰了！

我當年細高細高的，外號“大面條”，胃本來就小，這可愁死我了！但是，革命軍人在困難面前不能認慫，不能當逃兵！我也像姐姐們一樣，裝作很愛吃的樣子，去盛了第二碗，靠著頑強的革命意志，玩命地吃下了第二碗！想來真是后怕——要是再有姐妹去盛第三碗，那不知有多少人要去住醫(yī)院。

就這樣兩碗憶苦飯占滿了我的小胃。我高興地看著爸爸媽媽津津有味的吃著我殺的豬的肉做的紅燒肉，可我胃里的憶苦飯發(fā)作了，一股泔水缸味不斷往上涌，我實在坐不住了，大步流星往食堂大門走去，剛一出門就看到那個年代的一幕“特色劇”：只見我們班小胡一個人十分認真地在跳“忠字舞”，嘴里還唱著“忠字歌”：“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引來對面食堂的男兵們咧著嘴觀看。我們當年為了表達忠心，每次吃飯前都要在食堂門口集體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小胡有事來晚了，理應(yīng)補上，這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十·一節(jié)的晚餐是燴菜，就是把中午會餐的剩菜倒在一個大鍋里一鍋燴。那燴菜有魚有肉，比平時的油水多多了（現(xiàn)在沒有燴菜一說了，都倒掉喂豬了或白白扔掉了，十分可惜）。這時，我的憶苦飯已吐掉一多半，我也終于吃上了我親自殺的豬肉。

國慶節(jié)晚上的電影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劇中李鐵梅那婉轉(zhuǎn)優(yōu)美的唱腔，李玉和那高亢激昂的唱段很吸引我們。后來我們女兵連也組織表演折子戲【紅燈記】，連里領(lǐng)導(dǎo)硬是趕鴨子上架，讓我拉京胡伴奏——這可真是難死人不償命??！我可從來沒摸過京胡??！但是，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憑著僅有的一點點二胡基礎(chǔ)，夜以繼日，勤學(xué)苦練，鴨子真的上了架。我們的折子戲【紅燈記】演出成功！我和我們劇組的事跡刊登在《解放軍文藝》上——此是后話。

當天晚上我離別了爸爸媽媽，回到女兵宿舍。剛到宿舍樓下，就聽到宿舍的姑娘們鬧翻了天。有尖聲喊叫的，有哈哈大笑的，還有摔跤扭打的，整得咚咚作響，原來她們遇上了可氣又可笑的事，風(fēng)波一直未平——我們食堂倉庫里鬧老鼠，今晚上她們幾個膽兒大的仗著幾分醉意，悄悄溜進倉庫堵上鼠洞關(guān)上門窗，拉開燈進行一場“人鼠大戰(zhàn)”。老鼠們無路可逃紛紛戰(zhàn)死。有一狡猾者竟然鉆進大曲的褲筒里，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更有調(diào)皮的女兵把十幾只死老鼠串成一串，用來嚇唬膽兒小的戰(zhàn)友取樂，這才引發(fā)了宿舍里的女兵大戰(zhàn)。

"好啦，別鬧啦，現(xiàn)在開始睡前晚匯報”?！霸缯埵?，晚匯報”是當年每天的必要程序。主要是在靈魂深處鬧革命，斗私批修。特別是要'狠斗私字一閃念",給我的感覺是，盡可能埋汰自己，把自己說得越丑越好。打鬧累了的戰(zhàn)友們很快入睡了。我也如負重釋，完成了殺豬，吹豬，吃憶苦飯的任務(wù)，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入夢鄉(xiāng)。

這個十.一國慶節(jié)就這么豐富多彩，驚天動地過去了。這是我當兵后的第一個節(jié)日，也是我今生今世最難忘的“國慶節(jié)”。是的，我們當年是很艱苦,有時甚至還很痛苦很荒唐。但是，我們很珍惜那段生活，我們從不后悔，我們得到很多很多，我們得到煉獄的錘煉，受到風(fēng)浪的洗禮。我們對黨的忠心更加赤誠，我們的意志更加堅強。我們鍛造了鐵骨，我們?nèi)坭T了當今最缺乏的東西——信仰！

作者簡介：1968年3月入伍，沈陽軍區(qū)通信總站戰(zhàn)士。1973年1月沈陽軍區(qū)四分部護訓(xùn)隊。1974年2月錦州205醫(yī)院護士。1977年11月葫蘆島313醫(yī)院護士。1983年3月秦皇島海軍38615部隊護士、護士長。1998年3月退休。2012年11月安置在北京豐臺軍休33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