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介紹
作者 膺客尚無
2018年5期目錄
莫言新作
高粱酒[戲曲文學劇本]·莫言
《高粱酒》改編后記·莫言
短篇小說
曹德萬出門去找愛情·裘山山
唯有大海不悲傷·邱華棟
馬嘶·呂翼
散文
六十年后觀我記·賈平凹
時間的魅影·唐棣
界限·魚禾
垃圾鳥·王彬
我有一棵樹·陳倉
潮汕浪話·馬陳兵
村莊·煙驛
盛澤行
喬葉 孟繁華 賀紹俊 徐迅
葉彌 董小酷 戴來 阿慶
新時代紀事
可可西里的生靈·曹誰
非虛構
何處不青山·李彥
詩歌
溫暖之詩·楊克
獨奏與漫游·姚輝
摔琴·蔡永
青年詩人小輯
江汀 談驍 李壯
閆今 祁十木 胡游 丁鵬
安然 郁顏 麥麥提敏·阿卜力孜
樸耳 楊隱 周黑 耿玉妍
張晚禾
信息
207 第一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評選揭曉
《人民文學》 2018年 第5期
散文《村莊》及作者簡介
煙驛散文《村莊》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共11頁14399字。本次發(fā)表的散文《村莊》選自作者正待出版的散文集《走進村莊》,共包含4部分:大楚家——消失的古老村莊、城子——從都城到村莊、坊嶺——鄉(xiāng)野中的文脈、崔家——膠萊河畔起炊煙。
在中國當代文學(新中國文學)的歷史上,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創(chuàng)刊迄今的《人民文學》無疑都堪稱最為重要、最為突出也最具權威性和代表性的文學刊物?!度嗣裎膶W》擔負著緊密聯(lián)系和廣泛團結全國作家、發(fā)現(xiàn)和重點扶持文學新人的使命,承擔著切實推舉和及時展示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最新成果、以高質(zhì)量并有特色的作品滿足人民群眾諸多方面精神需求的任務。它以發(fā)表短篇小說為主,也為中篇小說和長篇選段提供適當篇幅;同時發(fā)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兼顧文學性強的戲劇、電影、曲藝等作品,并以一定篇幅或辟《創(chuàng)作談》等欄目,發(fā)表文學評論。在它的總體面貌上和發(fā)展過程中,顯現(xiàn)了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各個時期的最高水平,同時也反映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不同階段的時代特征。
《人民文學》是中國作家的搖籃,眾多名家是從《人民文學》起步的。多年來,諸多作家與文學新人,以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膽識與智慧,撐起了這座文學殿堂,推動并引導了文學新的潮流,以蓽路藍縷的勇氣和堅毅的探尋,為中國當代文學開拓出新的疆域與廣闊的精神空間。數(shù)以萬計的名篇佳什,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璀璨的風景。
煙驛散文《村莊》的發(fā)表,無疑標志著作者煙驛的文學創(chuàng)作邁入了一個新的高度。
《走進村莊》是煙驛的第一部散文集。自2015年8月,作者開始進行紀實性大型鄉(xiāng)村散文《走進村莊》的寫作。歷時三年,作者利用工作之余,深入村莊內(nèi)部,采訪村內(nèi)各種類型的人,挖掘村莊歷史故事、傳統(tǒng)文化與民俗,仔細勘察村莊自然環(huán)境及每一個村莊的地域特點,對地形地貌、氣候水利、土質(zhì)、農(nóng)作物以及手工業(yè)、工業(yè)、商業(yè)發(fā)展等狀況深入調(diào)查記錄。
在寫作過程中,作者建立了自己的微信公眾平臺,利用自媒體的迅速與便捷傳播,在民間引起非常大的反響。很多年輕人通過閱讀,了解了自己村莊的現(xiàn)狀與歷史,看到了村莊在幾百年、上千年變化中的名人軼事,為自己的家鄉(xiāng)感到驕傲,激發(fā)了熱愛家鄉(xiāng)的情感。更多離開村莊的人,通過閱讀,了解了自己家鄉(xiāng)的歷史與新面貌,為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感到欣慰。好多離家多年的游子專程回到故鄉(xiāng),按照作者走過的路線,去每一個角落轉(zhuǎn)一遍,重拾童年的記憶。
反響很大的村莊很多,例如后張魯村,村內(nèi)較多在外經(jīng)商的人,分散在全國甚至世界的不同地方,天南海北,很少回來。在讀到描述自己家鄉(xiāng)的文章后,勾起濃郁的鄉(xiāng)愁,他們通過作者,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微信群,散居各地的游子聯(lián)系起來,商定為家鄉(xiāng)做些事,從而成立了一個互助慈善機構,由本地熱心民眾組織,游子們捐款,每年過節(jié)為鄉(xiāng)親舉辦一場演出,宣傳村內(nèi)好人好事,演出各類文藝節(jié)目,由村民參入。為每家每戶老人們送去節(jié)日禮品,獎勵當年考上大學的孩子,資助貧困家庭。
這些有眼光,有能力的鄉(xiāng)賢,每個村莊都有,他們通過閱讀《走進村莊》,而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利用自身的影響力,有的為村莊修路建橋,有的為村莊出謀劃策,為新農(nóng)村建設做出貢獻。
作者歷時三年,采訪一千多人,走進一百多個村莊,拍下十幾萬張照片,為許多拆遷的村莊留下珍貴資料。又通過深入村莊調(diào)查,采訪,利用紀實手法,對于每一個村鎮(zhèn)進行挖掘,用文學筆觸,深耕細作,細致描寫、講述,寫下了三十多萬字,真實展現(xiàn)了新時期變化中的村莊。因此得到很多有成就的游子們高度評價與認可。今年作者投稿《人民文學》,得到肯定,發(fā)表推出一個系列,讓更多人認識到村莊寫作既有現(xiàn)實意義,又有歷史價值。
十九大報告提出振興鄉(xiāng)村戰(zhàn)略,弘揚優(yōu)秀鄉(xiāng)村文化。《走進村莊》系列充分挖掘高密村莊內(nèi)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留住鄉(xiāng)村記憶,講述村莊故事,傳播鄉(xiāng)村文化,凝聚鄉(xiāng)賢回歸的力量,塑造鄉(xiāng)賢文明,作者用純文學語言,把《村莊》留住,為后人留一份寄存鄉(xiāng)愁的領域,讓子孫后代能夠在未來尋到自己的來處,知道曾經(jīng)的家,曾經(jīng)的村莊是什么模樣。
作者曾說,應該深深感謝每一位為《村莊》的誕生,留下愛心的人,感謝你們?yōu)椤洞迩f》歷史所做的一切。
《煙驛·村莊》
——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
大楚家:消失的古老村莊
我終究還是來晚了。村莊已起身離開,房屋在挖掘機的鐵臂下,碎若粉齏。茍延殘喘立著的,也是門窗皆無,四壁透風,屋山或是房頂,被鐵臂捅破肚腹,嗆然站立在空寂中,準備隨時倒下。
整片廢墟。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中見過這種場面,不同的一個是天災,一個是拆遷。這座存在了六百多年的村莊,結束了它的使命,像一個履行完職責的老人,望著走向新居的后人,輕輕閉上眼睛,打開歷史長河,縱身跳下,匯入新冊頁。
沿著熟悉的街道,進入大楚家村中部,把車停在大楊樹下。昨天挖掘機進入前,先行進入的買樹人已經(jīng)用電鋸清過村,除了柿子樹、梨樹、杏樹、石榴、山楂或者不成型的小槐樹,其余已經(jīng)變成木頭段躺在車上,不久之后就會成為其他什么別的器物。村內(nèi)還站立的大樹唯有兩棵,村東的大白楊,村西的老槐樹。大白楊是1968年,紀念楚洪光等人參軍而植,風風雨雨五十年,傲立于村中,成為村莊東部標志。大街西頭那棵一摟粗的老國槐,因為長在大街旁,或者別的原因,沒有被砍伐,估計在不遠的將來,會由村樹變成野樹。
這種整體搬遷,歷史上極少見,鄉(xiāng)村因其穩(wěn)定性,日積月累的生長、沉淀,讓人形成家園意識,無論飄落哪里,都感覺自己是有故鄉(xiāng)的人,粘稠的鄉(xiāng)愁有個落腳之處。所謂葉落歸根,所歸的就是那一方房前屋后,溝邊、灣沿、親鄰集居的鄉(xiāng)土村落吧。每一條勾聯(lián)的胡同,是村莊血脈,彼此聯(lián)通又分割。
狗低著頭,沿熟悉的胡同跑著,見到陌生人也不再氣勢吠叫。迎面走來,在一棵倒伏廢墟的杏樹下相遇,抬起頭,眼睛快速斜望一眼,趕緊低下,夾緊尾巴四腳不停地跑過去,消失在另一堆廢墟后面,憑空多了一種落寞味道。
下午五點,太陽光線中加入潤黃,廢墟看起來柔和不少。站在忙碌拆房的大型挖掘機前,看它舉起鐵壁,輕輕一揮,一座幾十年,上百年,承載著幾代人記憶的家舍,瞬間夷為平地。飄起的塵土翻滾著向四周散去,若同被縛住的龍蛇,形骸破碎,神魂逃逸。
被遺棄的紅色小布鞋在磚石廢墟下,一只黃色塑料玩具小鴨,幾張破損的識字圖片,跟幾張舊圖冊,一把生銹的小挖鋤,斷柄的破鐵锨,告別柴草年代,再無用處的棉條架筐,一段繩子,以及更多的生活垃圾,堆放在破碎門窗、磚石下。這些位置不同,身份各異的伙伴,似乎沒想到有一天,會以同樣的姿勢,歸于平等,成為無用棄物??慈耸垒嗈D(zhuǎn),也近似于此。
大楚家在高密北鄉(xiāng)中,立村較早,據(jù)《楚氏族譜》記載,明初,楚姓從河南貴德府楚旺鎮(zhèn)楚旺村,遷至姜莊李仙村的楚家莊。明永樂年間,三世祖楚全公又遷至現(xiàn)今村莊,叫楚家西北屋子,百年后更名楚家溝,1958年更名為大楚家村。大楚家村百分之九十七八姓楚,再幾戶他姓為程、牟等。村莊位于咸家工業(yè)園區(qū)北五里,西靠小康河下游,土地平整,以種植小麥玉米為主。而今大旱多年,小康河已經(jīng)干涸,向北不遠的膠萊河也干涸,農(nóng)耕成為附屬,農(nóng)民慣性的按季耕種,家庭主要經(jīng)濟收入,卻不再依賴于它。跟其他鄉(xiāng)村景致一樣,靠天吃飯的生存模式,逐漸把農(nóng)民逼進城鎮(zhèn),好在這里水位較低,田野中的機井尚且能夠滿足灌溉用水。
世代以種地為主的大楚家,出過不少名人,清光緒年間的楚悅,曾三次進京為皇家做畫,被光緒帝賜名“楚公悅公”并立石碑一座,他為楚家祠堂畫的“家堂”文革期間燒毀。畫家楚啟恩亦參加過首都機場壁畫群創(chuàng)作,獲壁畫制作貢獻獎,著有《中國壁畫史》,現(xiàn)在居住縣城,對于村莊拆遷,唯有唏噓。他曾在八十年代為繁盛的高密酒廠創(chuàng)作過一副大型壁畫,成為高密城一道風景,隨著酒廠沒落,壁畫也被開發(fā)商拆毀,標記著一個時代印痕的載體,在毀滅中蕩然無存,就像昨天不曾存在過。
墻壁是房舍的基礎元素,壁畫是安居后精神追求,而堅實的遮擋與安全是第一需求。在一片泥胚房前,倒塌的青磚院墻內(nèi),低矮的房子尚未完全夷平,一米多高的殘墻斷壁,落寞地矗立在夕陽中,這些裸露在天空下的大墼,亦曾擁有過嶄新的輝煌。1973年,楚啟善家土改分的三間泥胚房在一場大雨后,后墻扒開三指寬裂縫,妻子看著搖搖欲墜的破屋,擔心一場大雨,突然坍塌,把一家老少奤在里面,萬般無奈,起了翻蓋新房的念頭。
翻箱倒柜,找遍每一個角落,總共湊了兩塊錢。那時翻蓋房子生產(chǎn)隊照顧,把舊房扒了給生產(chǎn)隊做肥料,隊里幫助搓墼(一種泥土混合麥糠制作的泥胚),給你拉土,然后出勞力幫助修建。但是,每一間要出二十元工錢。這位家中頂梁柱粗略算了一筆賬,蓋五間屋需要一百元,自己買大梁,檁條,門窗,怎么也下不來五六百。她咬咬牙,借。年輕守寡的婆婆在鄰親家借了二十六元,自己回娘家借了五百八,總共湊了六百。
房子蓋好了,在孩子們歡笑聲中,沉重地饑荒壓著她。老少六口,丈夫在村小教書,一月三塊錢工資,自己掙工分,一年下來,除去口糧,分到手僅僅四塊錢,這巨額債務幾輩子能還清。不足一米六的個子,有著北方女人吃苦耐勞的韌勁,白天在生產(chǎn)隊出工,晚上干分到戶的活,趁著別人休息,去割青草賣給生產(chǎn)隊,剜菜養(yǎng)兔子,養(yǎng)豬。
一個大家庭,卻沒有勞動力。別人三四口家的活兩三人干,她一個人干六七口家的活。一直苦苦支撐著,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累死也干不完,就把鋤頭狠狠仍進地瓜溝,抹著眼淚回家去,跟被媒人騙婚,郁悶了一輩子的小腳婆婆說:“娘,拉倒吧,累死也干不過來,另找活路吧?!彼闳粡臒o邊無際的農(nóng)活中跳出來,投奔已經(jīng)從教師隊伍調(diào)到稅務系統(tǒng)的丈夫。
大楚家要整體搬遷新居,舊村全部拆除,安居高密城里的她,突然升起莫名感傷與留戀。讓退休的丈夫陪伴,回老家看看,那些吞沒著青春年華,辛苦勞累半輩子的村莊。她又恨又愛的鄉(xiāng)土村落,像一把懸掛在空寂土墻上,布滿蛛網(wǎng)灰塵的鼓槌,被頑皮孩子取下,猛然敲在心臟的鼓面上。塵封已久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翻涌著沿記憶向回趕,就像村西那棵被叫做疤麻孩的小葉樸,用六百多年地沉默,見證村莊地起起落落。
與專程趕來陪我拍照的老高同學踏著廢墟,沿大街走到村西,在老塋,生長了六百多年的古樹,挺立在一大片黃熟麥地間。這棵守護著村莊的老樹,見證過村人多少苦難與生死。望著這座古老村落,三天變成一片廢墟,它沉默著,不知做何感想。穿過柏油路,在麥地間一片空地上,仰望這棵三四十米高,占地近半畝的老樹。風從四野刮過來,穿過茂密枝葉進入村莊,它身邊的圍子溝已經(jīng)基本填平,僅存小半截成為村莊水灣,負責排澇防汛。而今,十幾米深的溝生滿雜草堆著垃圾,廢棄的石磨丟棄在岸邊。估計再有幾天,拆遷的房舍廢墟會把它全部填平,它也會壽終正寢,徹底消失在時光進程中。
一座村莊是一個半封閉的國,有圍子墻守護的年代,村民同仇敵愾,防御外敵。1947年夏天,風掠過圍子,把外邊的血腥吹進村莊,人們?nèi)缤徽w催眠,在血紅殘霞中,揮動鐮刀,互相砍殺,像一片著魔的莊稼,一百多人在彼此報復中失去生命。站在時空下回望,已經(jīng)無力評判,今天的標準不是特殊時期的評判標準?!扒嗌秸诓蛔?,畢竟東流去”。恩格斯說:世界上除了物質(zhì)和運動,什么也沒有。一切物質(zhì)都是永不停息運動著的,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站在即將永遠消失的村莊中,那些游走于每條胡同的村人與游魂,那些在與不在的姓名與故事,那些曾經(jīng)的身份與恩怨,都將沉埋進逐漸變冷的土地中,被莊稼根須盤繞,壓緊。風再次刮起一陣塵土,一輛輛忙碌著搬運舊磚石,門窗的電動三輪,像一只只螞蟻,把村莊與歷史搬去新的航道。
我也要離開,雖然還有許多角落沒有拍到,很多遺憾沒有填補。盤繞村莊廢墟上空的燕雀,哀鳴著,尋找再也不見的家。今年的雛燕也沒有機會飛出泥巢,跟隨父母學習生存,也看不到尚未見面的主人,怎樣匆忙把家中物什搬走,怎樣在不遠處的兩層樓房中,擰緊眉頭,思考怎樣安置這些住慣了平房的物件。
趁著夜色尚未降臨,我去新的居民社區(qū)拍照??邕^村東徐辛路,東南側(cè)有幾排磚紅色二層小樓,大街用水泥打制,新村落顯得潔凈明亮。村前桃園已經(jīng)結了桃子,樹下一片雜草覆蓋,看起來疏于管理。桃園東側(cè)是大片麥田,向南相隔半里,是山豐村新居,叫唐楚社區(qū),是去年新搬遷的村莊。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三輪車,忙著搬運小家什,每戶十幾平米院子里都堆滿雜亂器具。靠近西側(cè)窗臺下,好多人家自己壘砌了露天灶臺,煙囪通到屋內(nèi),里邊打了火炕。一對老年夫妻在院子里生火,灶煙沿著新煙囪爬上樓頂,散開。煙火氣是人類熟悉了幾千年的味道,已經(jīng)深入基因,講述植物與人類的另一種糾纏,只是新能源的應用,很快會改變生活模式,下一代孩子的記憶中,不會再有古老的炊煙,這些改變會不會讓基因改變?
村莊細節(jié),是它存在的元素,炊煙、草木、油鹽醬醋、雞零狗碎的繁瑣日常,都彰顯著牧歌式的悠然自得。緩慢少紛爭的生存模式,是當下越來越雜亂、快速的生活節(jié)奏,渴望回歸寧靜的唯一路徑。我沿著新修的街道,挨家挨戶看過去,一些人家在院子打井,他們笑著招呼,讓我拍照,黃色泥水順著管子抽出,流到大街上。黃色的小狗卷著尾巴,從泥水上踏過去,小小爪印很快被后邊的泥水掩蓋。更遠處,黃色麥浪隨風搖晃,像海老人的瓶子,布谷鳥飛過去,叫聲沾染著麥香。
這些力量并非命運,而是軌跡。它們提供的并不是我們將要去往何方的預測,只是告訴我們,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會向哪些方向前行,必然而然。
村莊深處,各種聲音,用當下最近的話語,說著晚飯,電視劇,天氣,麥收,雞毛蒜皮與雞零狗碎。天空還留存最后的光亮,云彩緩慢移動,地球緩慢旋轉(zhuǎn),老村落逐漸遠去,融進歷史,新村莊抖動稚嫩的身子,等待成為歷史。風刮過樹梢,燕雀還在廢墟盤旋。我們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備好答案,而且是唯一的。
城子:從都城到村莊
追逐秋風,靠近一座座熟悉又陌生的村莊。出高密已經(jīng)十一點,按照導航,左繞右拐,一路奔向高密西鄉(xiāng)那一片古老村落。目的地是城子,一座兩千多年歷史古城的當下,我想找到它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看到它的河與土地,血肉與魂靈。找到風從遠古走來,每一次吹過這里,揚起的塵都落向了哪里。
秋天是好秋天,大旱多年,終于風調(diào)雨順,玉米第一次豐收。汽車在鄉(xiāng)間公路穿行,似乎逆歷史河道而上,沿途村莊沉默觀望,擁擠的時空打開通道,像迎接出游多年的皇,我們就懷著皇的心情,看田野斑鳩翩飛,螞蚱四跳。
五十里路,走了半小時。從通安丘的公路轉(zhuǎn)向南,路邊突然出現(xiàn)的青石牌坊與古墓讓我驚訝,停車查看。十幾米高牌坊上,寫著三個綠色大字,龍且冢。在高密西南鄉(xiāng)沿濰河向西北有大片漢墓群,龍且乃楚霸王項羽的大將軍,卻不知道在與城子村毗連的大圈村有墓。
墓封土很高,似乎跟土莊的頃王冢不相上下,墓上長滿灌木,前邊一個小廣場,從規(guī)模設施看,應該是響應新農(nóng)村建設而修建的健身廣場。站在被圈起的將軍墓墻外,仔細聆聽歷史回音。收割機收割玉米的轟鳴聲,喜鵲慵懶的鳴叫聲,斑鳩從墓地一側(cè)飛到另一側(cè)的振翅聲,村落傳出的狗吠,像時間防護罩,隔絕聽覺深入。
龍將軍是熱鬧過的,而今又習慣了孤獨,在這個離人世不遠不近的地方,凝望著這一片土地,聆聽著驚魂的濰河水聲亙古流過。我徘徊許久,悄然上車離去,那些書頁一樣疊壓的日子,組合成歲月大書,不同時段,都會有不同人物出現(xiàn),代表一個時代,寫下他們的篇章。
進村已經(jīng)十二點多,在村中開液化氣站的潘長敏等在大路邊。他說最近實行環(huán)境治理,村內(nèi)工廠全部關停整頓,有噪音、空氣、環(huán)境污染的全部取締,來加氣站突擊檢查的隊伍剛走,我們先吃午飯,再進村吧。我說去看看濰河吧,這條偉大的母親河,滋養(yǎng)了兩千多年人類文明,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樣了。
濰河水很多,站在通安丘的大橋上南望,河是直的,向南可以望到城子舊村址。近處兩岸綠樹掩映,河堤五六米高,兩岸大片秋玉米等待收割。河水從上游流下來,穿過腳下大橋,向北不遠就是傳說濰水之戰(zhàn)中,讓龍且大敗的韓信壩。初秋正午陽光古老又鮮亮,它年輕而深邃的目光,見證過時間壓縮的宏大場景。
我猜測公元前203年,某天中午,滅趙后的韓將軍怎樣率十萬精兵乘勝攻打楚國,楚霸王命龍且將軍率二十五萬兵士迎戰(zhàn)。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韓將軍站在河岸北望,滔滔濰河水給了他啟示,面對多于自己兩倍對手,他受到上蒼眷顧,靈感突現(xiàn),想到利用水勢為自己助戰(zhàn)。
古代,一部孫子兵法讓戰(zhàn)爭上升到技術與藝術融合的高度,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大范圍內(nèi),關于物質(zhì)、能量、信息、認知等要素下,兵力、兵器混合與心理把握成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法寶。出奇制勝,一招制敵,成為冷兵器時代天人合一的大運道。
不知道是不是天命使然,歷史走勢就要滅楚興漢,讓龍且慘敗,二十多萬將士若同塵土流沙,瞬息中斷在湯湯濰河。養(yǎng)育了千古文明,繁衍了無數(shù)人煙的河,又假借韓信之手,毀滅了它的子民。戰(zhàn)爭的殘酷性、毀滅性、對抗性,讓人類見識了人性的缺陷。那時的城子村,就是一座子城,一個國家能有多少子民,一場戰(zhàn)爭,滿城孤寡,幾乎是滅國了吧。
當我在微陰的下午走進村莊,一座艷紅牌坊立在村口,城子村歡迎你,幾個大字映亮路邊秋樹。我沒從中心街進村,而是沿馬路一直往南,路西側(cè)是新建木板工廠,加工木板、木條、自北至南有七八家,每家占地都有四五十畝。馬路上停著裝貨大卡車,來來往往運輸顯示出生意不錯。村莊最南端,一條彎曲土路向東延伸,路邊長滿荒草與嘎啦蔓子。一家工廠鐵門緊閉,門前鬼針跟墻頭一樣高,看樣子關閉已久。三位老年人在墻邊空地上割木條,建筑工地廢棄不用的方形木條截成小段,制作成新的木板建材。
村莊與玉米地用一條溝隔開,如今實行青桿返田,收割時,玉米秸稈直接粉碎,鋪灑在地里,鐵犁深耕,翻到地下,讓它自然腐爛,成為養(yǎng)料。村莊南北一公里多長,東西卻并不寬。我沿一條廢棄場院間的小路向北走,莊稼收割時直接脫粒,在院子或者大路邊稍微晾曬,便賣給收糧食的大車,場院不再有用。
今年玉米價格不高,八角左右,而帶著玉米骨沒脫粒的則三角多。場院被主人種上楊樹,空隙間植蔬菜或者大豆,半腐爛的柴草垛上爬著茂盛南瓜秧子,一個個長的、圓的南瓜或掛在樹上,或蹲在草垛上。周圍是黃豆,今年雨水大,豆子植株很高,產(chǎn)量卻低,豆秸已經(jīng)金黃,豆莢很多還是俾的。
我摘一只細嫩的線茄子,想起小時候生吃茄子的經(jīng)歷,在門前整理玉米的大叔笑瞇瞇地說:生茄子好吃,摘吧。我笑著道謝,攀談玉米收成,村莊情況。他說,今年還行,因為干旱,兩三年沒收成了。村莊是這一帶大村,近三千人,從前老村莊并不在這里,1974年8月13日大雨,峽山水庫漫溢,淹了向西三里在河邊上的村子,房屋毀壞嚴重,幸虧白天,村民及時撤離,沒有傷亡。后來整體搬遷,政府規(guī)劃建立了現(xiàn)在的城子村。
他指著村莊說:南邊是后來蓋的,北邊是七幾年的老房子,現(xiàn)在大多已經(jīng)翻蓋,有的還改成了兩層樓,那些沒翻蓋的,大多是家人搬到城里,或者兒女離開村莊,房屋空著沒人住。沿村東水泥灌渠向北走,當下正值秋收,家家戶戶門前晾曬著玉米,沒有年輕人,一些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在門前干活。詢問一位晾曬玉米的老人,說孩子都去上班了,即便休息也沒人愿意干這些臟累農(nóng)活。
問及一畝地年收入,他扒著手指一樣樣計算:工夫不算,農(nóng)藥、化肥、灌溉、收割,除去成本,好年頭一畝地兩季都收,能剩余一千元。而打工,一月至少也有兩三千吧?,F(xiàn)在的地,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民主要收入來源,只是習慣性種植,是千百年來人對土地情感的延續(xù),年輕人則寧肯荒著也不愿耕種。
這些曾經(jīng)世世代代被村人依賴的土地,正慢慢退出大眾視線,隨著變革,悄悄改變它的種植模式。很多地方實行土地流轉(zhuǎn)、承包、托管。新型農(nóng)場出現(xiàn),開始大片種植,深層次加工。窮則思變,這窮并不是貧瘠,而是生產(chǎn)模式的滯后,新思路的變革。
城子村因為秋收而能在街上看到不少村民,我沿硬化的水泥路,角角落落轉(zhuǎn)著,不時停下來跟忙碌的村民閑聊。從問答中發(fā)現(xiàn),竟然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歷史深遠的大村,曾經(jīng)有過怎樣輝煌。大多人只是知道1974年的大水,把村莊淹了,而后整體搬遷,村子現(xiàn)在不再屬于高密市,而是劃歸峽山區(qū),辦理各種手續(xù)、業(yè)務要跑到峽山水庫西北幾十里。對于村莊人物,也僅僅知道田姓有田紹義,曾任高密市市委副書記,田立滋曾在省辦公廳任職。關于歷史,不知道城子在唐朝以前是繁華都城,唐后衰落成為荒無人煙的廢城。明初田姓自陽信搬遷到這里,消失于歷史河道的都城,再次以普通村莊出現(xiàn)。
繞村莊一周,穿過街道回到村委前小廣場,一塊巨大石碑橫亙在廣場南部,向陽面刻著城子村休閑廣場,陰面刻著七八百字的村莊簡介。在文字敘述中,得知此地古時候并不是現(xiàn)在模樣,而是成片水田,夏秋時節(jié),一片黃金稻鄉(xiāng)景色。城子周朝時叫“谷稻城”,是城陰城的子城,用于存糧蓄馬,在歷史演變中,不斷更改身份地位,西漢時成為侯國都城,直至唐。
有守城者必然有攻城者,一座圍城劃開的城里與城外,就如到達者與路上人,讓自然存在有了社會與人文身份。人生憂患識字始,人性的覺醒產(chǎn)生了認知的差距,自我與社會的關系,與自然的關系,與家庭友朋的關系,形成獨立視角與自我意識。一個個運行的小宇宙,即矛盾又尋找著平衡。城也是一個獨立又互相影響的存在,我從一個建村不足五十年的村莊,尋找一座幾千年古城的影像,這些當下的房舍人鄰,奔跑的雞狗,行走的牛羊,花草樹木,皆攜帶著時間痕跡,行進的基因記憶。
最近人類捕捉到中子星合并產(chǎn)生的引力波,讓我遐想,百年前愛因斯坦假設的成立,微觀是不是宏觀的縮小版,人類角度的千年百年,在不可想象的時空中,只是我手中這一段秋末韭菜葉吧,綠色汁液松開扣緊衣領下的紐扣,說出真知所借四蹄野鹿的名字。從都城到村莊,僅僅眨了一下眼皮,哪里有什么過去未來,哪里有什么你我。那個從地上拿起掃帚的老年人,把散落玉米旁邊的碎葉子,幾下就掃成一堆,裝到準備生火的條筐里。
宋人李覯說: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想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從村莊返回都城,時間也重重疊疊,綿延無盡,我也是回不去了。
坊嶺:鄉(xiāng)野中的文脈
丁酉年初秋,與朋友相約,繼續(xù)中斷三月之久的村莊行走。上午九點,送孩子去學校后,背著相機去了闞家鎮(zhèn)坊嶺村。資料記載,自清朝中葉,高密全境劃分為四隅九鄉(xiāng),坊嶺即其一鄉(xiāng),一直持續(xù)到解放后,是高密西部重要村落。據(jù)村民說,坊嶺為明末荊姓立村,東靠五龍河,西靠官河,地勢較矮,到處是連綿水泊。夏秋季節(jié),南來大水容易在此集聚,形成水澇,遂修建一條東西大嶺擋水,村莊建在嶺上,便名為坊嶺。而另一說法是:有官亭必有坊嶺,官亭為古代驛站,坊嶺便是驛道。
這種沒有確切記載的傳說,對于好追問的人來說,只能勉強算個安慰。如今,村莊地勢平坦,官河與五龍河干涸多年,河底長滿雜草,被村民引以為傲的高密老八景之一的九穴棲鳶,除了村東北與官亭村相望處幾個沒水的小池塘尚在,再也沒有水勢浩渺,深潭奇穴的絲毫痕跡。
沿東側(cè)大街北行至村北東西街,轉(zhuǎn)而西行,這片老房區(qū)住宅基本荒置,村莊分為坊一、坊二、坊三三個行政村,皆由北向南延伸。村頭收拾柴禾的老婦人說:這條最北邊的小街通往飼養(yǎng)隊,每到秋冬,生產(chǎn)隊馬車拉著曬干的青草往飼養(yǎng)棚送,頑童們就跟在車后,搶拽干草,大風一刮,滿街飛揚。
保持事物純潔性有其難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頑童搶走杜詩人家屋頂覆蓋的茅草,急頭賴臉的詩人捶手頓足,大聲呼喝著追趕。物質(zhì)與精神赤裸裸地狹路相逢,氣骨再傲,妻兒老小的溫飽卻沉如鐵鉈,時刻墜在一個男人的責任心上。走進村莊狹長小街,路人手指遠去時空中的房舍、人物、事件,給我們描述一場秋風中,離開世間的人們,趕著馬車,晃晃悠悠走過去,屁股烙著烙印的馬,低著頭拉車。深秋的大風吹來冷冽寒氣,馬突然打個響鼻,晃晃頭,繼續(xù)保持自己行走的節(jié)奏,而人與事毫不停滯地滑落時間滑道。
趕車人坐在高高青草垛上,俯視著村莊內(nèi)變矮的房屋院墻,想自己的心事。草垛擋住視線,看不到一群唐朝頑童丟棄了杜詩人家茅屋上刮下的茅草,正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一手挎著棉條架筐,一手撕扯著茅草。興奮與刺激使皴裂粗糙的臉蛋,發(fā)散著紅撲撲的光。
一家種植了玉米的泥房子后,磨損卻沒毀壞的后窗吸引了我,關合的門板貼著福字,碧綠玉米葉掩映下,鮮艷生動,絲毫沒有廢棄老屋的衰敗氣息。這一片老宅區(qū),被稱作侯家胡同,如今閑置荒蕪,不再被需要。老房子好多已經(jīng)坍塌,泥土的墻壁掙脫原來束縛,重新跳入泥土,院墻裸露的干狗石頭被風化、雨水沖刷露出嶙峋骨骼。
原高密一中校長侯宗凱和堂哥侯宗義的老屋,在兄弟兩人離開村莊,去城市安家后,不再修葺,已倒塌種上楊樹。風雨過往,楊樹長大,好多種樹人離開世間。不知道這些已經(jīng)駕鶴遠游的人,會不會在某個月夜歸來,再看看老屋,走走曾經(jīng)的舊路。此時幾個男人在老地基上殺樹,剛下過雨,地面泥濘,東側(cè)胡同里蹲著四五個幫工婦女,還沒到她們搭手時候,隨意地蹲在墻邊,看男人們忙活。
我們感慨故鄉(xiāng),那些無論貧窮苦難還是寧靜快樂的日子,都跟隨著消失的時間,微微搖晃。黯然神傷的黃昏,凝神靜思的月夜,喧囂煩亂的白晝,我們追思懷念的又豈止是村莊,更多是那些承載著成長的時間罷了。而這條單向河流,從來不會為誰重新流一次,作為闖入時間河道的一枚釘子,我們也僅是浩渺宇宙中一顆渺小的星,偶爾出現(xiàn),閃爍一下微弱的光,轉(zhuǎn)瞬又消失于永恒。
在村西官河,高高的河壩為村莊留下那么多驚心記憶。民房就在河岸東五十米水灣邊上,這里有最大的水灣,孩子們經(jīng)常在灣里戲水捉魚。一夫就在這群頑童之中,八十年代中期,他創(chuàng)立了高密縣最大文學社,并創(chuàng)辦民刊《心溪》,王潤滋、莫言、李安林為刊物題詞,二十二歲寫了令人蕩氣回腸的劇本《雁唳》。在文章中他寫到童年,村內(nèi)傳奇老人,神秘啞巴,走失的女子,成群野鴨和大雁,密密麻麻覆蓋住河道的水葫蘆。
童年是離神的快樂最近的日子,在坊嶺小學門口我們遇到三個小女孩,看到有人在校門前拍照片,好奇地圍過來。我把鏡頭轉(zhuǎn)過去,讓她們迎著我走,這些女孩毫不靦腆,大方地配合,問她們姓啥,一個說話脆快的女孩說:我姓荊、她們倆姓張。問她們在干嘛,女孩咯咯地笑著說:采風。
坊嶺是個姓氏很多的村子,王、侯、荊、欒、張、劉、蘆、岳、楊、康、隋、遲、高等。一個姓氏繁多的村莊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文化的人特別多,有靈氣的人特別多。今年春天,本村人荊有法曾送我一本他寫的書《緣分》,從天道循環(huán),陰陽和諧,詮釋萬物彼此關聯(lián),互為因果。在物質(zhì)至上的年代,獨自潛心研究形而上的哲學問題,是什么支撐著他?超市里的女人開玩笑地說:這村出秀才,你看街上瘸著腿走路的老漢,不少都是博士生,碩士生的爺爺,現(xiàn)在北京,青島的到處有,有的一家出好幾個呢。
七十七歲的劉好金亦是一位奇人,我們?nèi)r,他在院子里跟老伴刮蜀黍,一把長柄鐵鋤反綁在倒扣的方凳腿上,一手按著,一手拉動,利用鋤刃的鋒利,把苗子上的空殼處理干凈。見到我們禮讓進土屋天井陰涼下,擺上吃飯桌,泡上一壺嶗山綠茶。剛刮去殼倮子的蜀黍苗規(guī)整排布在院子里晾著,西墻邊葫蘆順著架子爬到廂房上,小菜園內(nèi)茄子、大蔥、辣椒、小白菜長得很好,石榴結滿碩大果實,卵形葉子層疊反復,按照自己的葉序,做著春秋文章。
沒等問,老人就打開話匣子,講他的第三世界與四書五經(jīng)。老伴走過來,笑著說:這人個人啊,人不大,說話奇驚人。劉大叔呵呵地笑,說:習慣了,自己研究這個,沒有合適的人交流,經(jīng)常跟木頭說,跟石頭說,跟莊稼說。我很驚奇,這位在家種地的老人,用自己對自然、社會、人生的感悟與體悟,對四書五經(jīng)逐字逐句做出注解。
他搬出半尺多厚一摞手寫筆記本,字跡工整,清晰,讓人震撼。他說初稿有六百多萬字,后來反復修改,刪減,精確為現(xiàn)在的二十五萬。我問:您花費五十多年精力,一個人孜孜不倦地研究這個,有什么想法嗎?他抹了一把臉說:這些東西都是有用的,我自己沒有能力出書,但是,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到它的價值,會流傳下去,對后人有用。
一個村莊,跟隨時代大潮起落,人如介素,渺小又重要。時下,經(jīng)常聽到有人呼吁空虛,人生意義與價值,我也時常思考,但是,答案卻是在風里。我隨手撿起腳邊一根準備做笤帚的蜀黍苗,一下下驅(qū)趕伺機偷襲的黑白花蚊子,它們有價值嗎?它們沒有價值嗎?人去世時,要燒各種紙扎,其中一個是錢柜,焚燒前要打開柜子上的金鎖,那句咒語是:黃金鎖,什么開,炊帚疙瘩笤帚苗。
村莊就是一根笤帚苗,我在村中間十字路口站住,一群打撲克下象棋的村人,在墻邊樹下,吵吵嚷嚷,孩子與小狗依靠在大人身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大人閑話家常。這是娛樂花樣繁多的時代,信息爆炸,每個人都在用有限的大腦空間,經(jīng)歷著信息的狂風暴雨。我們懷念從前的歲月,也懷念那時一場露天電影帶來的無限驚喜。
就在這里,帶孫子的大媽說:若是要放電影,放映隊還沒到,老人孩子已經(jīng)去放映場地放板凳占好位置了。放映隊隊長是我們村的王仁勇,去縣里前在村小學教書,會編會寫,每次來村里,獨輪車推著五六百斤重的設備,汽油桶,發(fā)電機,放映機,大繩,幕布,鋪蓋卷,進村放下,顧不上回家看老婆孩子,先幫村里辦黑板報。搜集好人好事,編成快板,晚上放電影前,打開幻燈,先說上一段,宣傳好人好事、婆媳和睦、計劃生育、國家政策。
王仁勇是四十年代初生人,早期就讀于濱北中學,就是現(xiàn)在的高密一中,學習成績優(yōu)秀,因為家庭困難,沒考高中讀大學,考了管吃住的諸城師范,畢業(yè)后在張家墩、坊嶺等小學任過教。現(xiàn)在這些街頭下棋的老人,很多都是他的學生。后來被調(diào)到高密城的放映隊,在鄉(xiāng)鎮(zhèn)村莊做了十一年放映員。八十年代初開始,任電影公司領導,直至退休。談到高密的每一個村莊,熟悉的人,精神健爍的他兩眼放光,如數(shù)家珍。
提起當年,有無數(shù)感慨唏噓,幾十里上百里路推著獨輪車,刮風下雨,春夏秋冬地行走,晚上騎自行車兩個村莊跑片掉到溝里,一年在家陪妻兒不過十幾天,這些艱辛與電影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帶來過大年一樣的歡樂相比,他們更崇尚于這種辛苦的榮耀。
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會是歷史,一座村莊從誕生之日,就承載著濃淡不已的鄉(xiāng)愁。羅馬尼亞哲學家齊奧朗說:面對我們心中宇宙式的膨脹趨勢,它也無能為力。因此,真正的瘋狂從來都不是因為大腦的偶然變故與某種災難,而是由于心靈打造出來的錯誤空間概念。鄉(xiāng)愁亦是錯覺吧,不然為何每個人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徑。
所有經(jīng)歷過的標記與印痕,會以某種形式滲透進記憶,平時隱身在瑣碎俗常的忙碌中,不去思考自身之外的事,沒有人會無病呻吟地訴說鄉(xiāng)愁,只是越近老年,越是反復重述年少時的人和事,甚至一座灣,一棵樹,一個老人和故事。每一個離開的人,都在回來路上,村莊卻不會永久地等在哪里,時代的變遷,好多村已經(jīng)慢慢消失了。好多好多的人,已經(jīng)沒有故鄉(xiāng)可回。 村莊只是記憶中的模樣,它長在水邊。我們低頭想念的時候,就會看到一棵參天大樹,枝丫伸展到遠方,她的每一朵盛開,都是一處水泊。
崔家:膠萊河畔起炊煙
春風托著一朵桃花往地上飄時,修河士兵彎下腰,用鐵器、木器、竹器從一條帝王猜想的線上,挖出一條河,膠州灣到萊州灣,這些本不會相見的水,因某個人的意志,而有了相見機會。一條河與兩岸村落,彼此成為佐證,共存于時空中。元十七年萊州人姚演上書元世祖,建議開鑿漕運河,得到同意,遂“鑿地三百余里,東起膠西縣東陳村???,西北達膠河,出海倉口,謂之膠萊新河?!?/p>
駐足河岸,此時水已經(jīng)流完了,河道卻不空閑,它用滿河荒草流淌著枯榮,流淌著季節(jié)。站在河底東望,春天的綠潮正流過來覆蓋冬天的寂滅。此時,人是安靜的,站在河岸,被時光沖刷,奔流在另一條河上。
油菜花開了,媳婦腳開了,海棠開了,“銅幫鐵底膠萊河”裸露出全部曲線,季節(jié)打開妝匣,就著空闊水鏡梳洗,我撿起腳邊一枚沾滿泥土的鵝卵石,端詳。猜測它曾屬于哪一座山,游歷過哪幾條河,幾只麻雀飛過來落進草叢,那里曾經(jīng)被水鴨占據(jù)千年。把卵石扔過去,麻雀驚叫著飛走,翅膀尖端沾染了河底的水紋與塵灰。
我想象多年前,早起人家打開院門,從幽閉房屋走向胡同。露水打濕的柴草垛還在沉睡,女主人抽取干燥部分,抱回灶前,向灶底添一把金黃色麥秸引燃。睡在炕頭的孩子翻個身,聞著熟悉煙火氣,跌入更深夢鄉(xiāng)。梨花開了,腥味混合著膠萊河飄來的水汽,把村莊籠住,梧桐、柳樹、楊樹、槐樹、榆樹的光樹杈各自滴著水珠,晨霧像母親濕漉漉的大毛巾,抹著孩子睡眼朦朧的臉。
竇永珠大叔家老房子修建在膠萊河南岸,離河一米。此時,這里是一片空地,種植著豌豆,三月的小春風從河北岸,平度的土地上刮過來,撫摸一下草芽菜葉,搖晃一下杏樹、桃花、海棠,沿著梧桐樹梢鉆進村子。房屋幾乎全部向前延伸擴建,三百八十年前的明朝初年,趙氏一家在此搭屋立村時,房舍便修建在這里,后來崔、竇、陳、孫、劉等姓氏陸續(xù)搬遷至此定居,村莊還是北倚膠萊河,南望百脈湖,僅有河崖這片高地成為存身安居之所。那時的大水已經(jīng)成為夢境,多年的干旱,我懷疑十幾歲以下的孩子,對于河的定義是否還跟我們一樣。
膠萊河修通后,百脈湖逐漸被它泄光,整片湖泊慢慢露出湖底,水退人進,形成人煙厚實的村落。崔家也由崔家河崖村變成崔家,幾百年繁衍成三百多戶,成為姜莊鎮(zhèn)第三大村。
竇大叔說,村莊在高密最北端,河北岸就是平度,而今村莊已經(jīng)南移,貼近河岸的舊房子拆除,房基歸為農(nóng)田,種植著果樹、蔬菜或者花生、豌豆。站在老房位置,干涸的膠萊河像一條疲倦草繩,松散地躺在地上,河北麥子全部返青,趁著一場小雨快速生長。
竇大叔說他第一次聽到讀書聲,就在老屋東側(cè)場院里。七月早晨,水霧從河里漫上來,幾棵柳樹跟槐樹垂著葉子,青蒿與看麥娘比肩而居,開著小紫花的米布袋結了一條條小豆莢,馬虎棗則張羅著黃色小花瓣,吸引蒼蠅與土蜂。掉落在縫隙的麥粒跟著一場大雨長出來,綠油油的這邊一簇,那邊兩行。從河里爬上來的麻鴨、白鵝,一步一搖,伸長脖子,貼著地面,剛剛洗干凈的扁嘴巴,嚓嚓嚓地去取食嫩苗。
五六歲的男孩睡眼惺忪,蹲在東墻下看一隊螞蟻行軍,整齊的步伐,讓一個孩童產(chǎn)生強烈破壞欲。他撿起一根金黃麥秸,橫放在隊伍前邊,看神氣十足的士兵們,因為小兒一個惡作劇而兵慌馬亂,如臨大敵。這時,一陣抑揚頓挫吟誦聲,從場院東側(cè)傳來,在一個偏僻角落,這種不同于呼喊孩子與斥責牲畜的聲音,有著震顫心靈的奇異。他站起來穿過場院,跑到石廟后尋找,竟然是鄰居崔廷仁半昂著頭,對著大槐樹東側(cè)初生的太陽,瞇縫著眼搖頭晃腦地吟誦。孩子站在旁邊好奇地望著他怡然自得的模樣,問:你在干什么?
這個中年男人看了看抹著鼻涕的小花貓,繼續(xù)搖頭晃腦地唱著,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p>
你在干什么???好奇的孩子望著得意的吟誦者,再次大聲地問。我在讀《論語》啊。他停下來,彎下腰,望著他的眼睛回答。孩子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古老村子里,除了牛羊雞鴨鵝,除了男女老少,除了父親的煙袋,漁網(wǎng),母親的油燈,麻線,錐子與納不完的鞋底,還有一種人叫先生,還有一種聲音叫讀《論語》。
不知道那個偶然聽到讀論語的聲音,有沒有種植到孩子心里,他卻在不久后的秋天,背著母親用老棉布縫制的書袋,走進村中大廟改建的小學堂,跟著崔廷仁先生翻開了課本。那時,他也沒想到十年后的崔先生會自懸于小學堂的橫梁上。
崔家建村幾百年,翻看歷史,沒多少讀書有功名者。但是,村中建有學校,周邊十幾個村莊的孩子都在這里讀書,從初中,高中,到后來改建成小學,不斷變遷,不斷擴建,培養(yǎng)出許多優(yōu)秀人才,那個聆聽過論語啟蒙的孩子,也由學生變成老師,一直在這里教學,直至退休。
眾多聲音中,還有一種高音來自膠萊河。時隔多年,我與老少七八人圍坐在春天的大隊部里,院外幾棵大垂柳把碧綠簪子插滿枝頭,跟著奶奶玩耍的幼兒追逐著,撒著小馬駒一樣的歡。說起村后膠萊河,說起古老的漕運故事,說起大水、魚,時間掩埋的歲月瞬間崩發(fā)出春天般翠綠的光,那些覆蓋在表層的灰,裝扮的沉寂,驀然抖落,歡騰的場景密密擠擠跳出來,改變了沉悶無趣的氣氛。
膠萊河四季都有許多樂趣,夏天,男女老幼在不同時間段去河里洗澡,孩子們打水仗,比水性,什么狗刨、抗水、漂浮、打嘭嘭、憋氣、潛水,各種能想出來的花樣,都是孩子們比賽項目,與國際賽事相比,趣味性與競爭性毫不遜色。中午則是男人的天下,下地歸來,一身臭汗,放下鋤頭,陸陸續(xù)續(xù)聚集到河崖,扒了衣服,丟在河邊青草上,或者順手洗了,晾在碧綠的媳婦腳上。河水清澈涼爽,把身子浸入深水區(qū),閉上眼慢慢享受暑夏難得的清涼愜意,世事浮云一樣飄遠,身心舒泰。冬天的冰面則是孩子們的天然樂園,各種自制玩具讓每一個孩子,永遠不想長大,無論走向多遠,都會在夢里一次次返回,即便是掉入冰窟窿的困窘,也無數(shù)次的懷念。
在河崖的村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或大或小的網(wǎng),拉網(wǎng)、扒網(wǎng)、抬網(wǎng)、甩網(wǎng)、站網(wǎng)、撈網(wǎng)、地籠。老村長崔大叔比劃著說,夏天汛期,上游開閘放水,呼呼隆隆的大魚跟著河水沖下來,村里男人開始失眠,聽著河中流水聲,輾轉(zhuǎn)反側(cè),索性扛上大網(wǎng)拉著小兒去了河崖。膠萊河一改平時的緩慢清澈,露出暴躁面目,把二三十米寬的河面,營造出許多恐怖氣氛。男人則不懼怕,慢條斯理把網(wǎng)抖開,捋順,向河心用力甩出。一網(wǎng)下去,河像個魔法師,蹲在水底把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塞到網(wǎng)里,伸著脖子豎著耳朵,傾聽河岸上傳回的驚喜與呼喊。
在英鞮山的陵羊澤還有一種冉遺魚,魚身、蛇頭、六條腿,眼像馬耳朵??此臉幼娱L得怪嚇人,吃了它的肉卻能使人不瞇眼,也能使人絕處逢生。小男孩已經(jīng)在河水嘩嘩流淌聲里,沉入另一個世界,那里,各種山海經(jīng)的怪魚們自由自在地跑著、跳著、飛著,他騎在文鰩魚身上,飛過村莊上空,星星那么亮,那么多。一個經(jīng)歷過這樣神奇夜晚,暢游過童話世界的孩子,在以后無聊又瑣碎的俗世生活中,絕不會輕易放棄有趣,心腸也不會輕易變得冷硬。
向南是村莊的重點部分,六十年代統(tǒng)一規(guī)劃過的房屋排列整齊,此刻,有三條東西大街構架的村莊,正逢二七大集。站在春天大街上,看趕集人一問一答,談論一捆青菜的價格,或者一塊豬肉的肥瘦。沉穩(wěn)的老人蹲在地上,反復端詳一把鐮刀,粗繭的指肚輕輕在鐮刃上蹭著,你會感覺時間是向后淌的,流水沖走浮草,花瓣,雁鳴,卻又把悠閑與緩慢帶回來。
在過去的時間里,還有一種比較清晰的聲線,懸掛在村莊記憶中,那就是茂腔。崔家的茂腔十里八村有名,在一個沒有其他娛樂的年代,過年過節(jié)扎臺子唱大戲是一件大事。村民崔華南自費出去學習武生,花槍、刀劍,回來教給村人,使這種草臺班子提升到專業(yè)水準,名氣大增,周邊村莊,甚至北到幾十里外的平度,都會來請戲。鑼鼓一響,人山人海,那也是一個茂腔大繁榮年代。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遷,電視走進家庭,各種娛樂項目繁多,茂腔慢慢凋落,除了懷舊的老年人偶爾聽到鑼鼓梆子,停下來跟著哼唱幾句,更多已經(jīng)被評為頻危物種,受到非遺保護,挪移到溫室中培育。
沿栽滿柿子樹的胡同,一路向南,路過曾經(jīng)繁華的供銷社,供給村人吃水的大口井,去尋找村莊四周的方塘。當年整個鄉(xiāng)鎮(zhèn)出勞力來挖魚田,以期搞活這個平度進高密第一村的經(jīng)濟。美好設想并沒在實踐中滿足想象者的意愿,自然有自然的路徑。浩大工程已經(jīng)荒棄成一個個窟窿,在村莊四周大張著嘴,像六月天,旺毒太陽下跳到柏油路上的魚。米沃什在《被禁錮的頭腦》一書中說,任何怪胎的東西,都不可能是外來的被植入,都應該有自身深刻的歷史、文化及人性的根源。這讓我想起那句民諺:長木匠,短鐵匠,職業(yè)習慣決定思維模式,在一個高度統(tǒng)一的環(huán)境下,我們都早已見怪不怪。
我無意于村莊表層以下的探尋,干涸的膠萊河畔這座尋常村落,用它幾百年的炊煙,講述尋常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一切終會成為過去,想到此便感覺頹喪,卻也感到安慰。此刻看到、聽到、想到的,就像無數(shù)崔家的故事與人物,他們從這里出生,也在這里離去。像那棵生長了三百多年,向北挪移了六米再次枝繁葉茂,見證著村人來來去去的老槐樹。村人穿過池塘,沿出村路走向村外,在不同城市,不同崗位,穿過自身處境、困厄、野心,以不同字體,寫下一個人的履歷,然后用各種形式返回村莊。
人被一點點向后拽,被拽進村莊,街道。棗樹高大神秘,柿子樹安然,金雀散發(fā)著少女的芬芳?;貋戆桑@里田野遼闊,天空慈祥,河流疊印著曾經(jīng)的歡樂,花朵與莊稼接受太陽金色柔光。希望一切還是如此美好,一切還是你,離開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