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介紹
作者: 李司平
責任編輯:韓喆
出版社: 春風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2-8
1
我不認識李司平,但我認識李司平的小說。三年之前我就讀過他的小說,那個中篇的題目是《豬嗷嗷叫》,《中國作家》2019年第5期青年作家專輯的頭題。當時就有好幾位同行小伙伴向我推薦《豬嗷嗷叫》,據說——我還沒有去嚴格地求證落實——那篇小說是李司平的處女作。處女作寫成這樣是很令人吃驚的。許多人寫作多年充其量也只能做到“熟練”,而李司平甫一出手卻能夠做到“老辣”——在今天的文學話語場中,“熟練”很多時候未必是個好詞兒,但“老辣”則是百分百的褒義。在兼有“熟練”一詞身上那些不存疑問的正面含義的同時,“老辣”還意味著放松、自信、自帶腔調。那是一種“兜里有錢,腳下不慌”的感覺。具體到李司平,那就是“兜里有故事,筆下不慌”。不慌,就有更大的空間凸顯出自己的風格:喧嘩,脆落,一眼看過去好像有點兒混不吝,但背后似乎又藏著幾分情懷和深沉。這是李司平的個人辨識度。要知道,《豬嗷嗷叫》處理的是“脫貧攻堅”題材,類似主題的文學作品前幾年在市面上產量極大,但李司平的這篇依然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原因就是有個性、有想法、有辨識度。
所以我才說,我“認識”李司平的小說。這年頭,小說很多,寫小說的也多,但真能讓人“認識”的人和作品恐怕并沒有想象的多——很多時候,你把作者名字遮住,可能就“認”不出來了;或者隔段時間再去回憶,你就把一篇小說和另一篇給“認”混了,因為它們擱在一起實在長得差不多。
扯得遠了。然而并非瞎扯。李司平這次拿出的小說作品是《流淌火》,依然老辣,依然有想法有特色,依然能讓人“認識”。這是它值得大家一讀、也值得我來一談的原因。
2
具體來說,《流淌火》值得一提的地方,首先在于故事本身:作者顯然有一個很好的故事,也很會講故事,但偏偏又能夠把這個故事晾到一邊兒,讓我們一度仿佛忘掉了故事。
《流淌火》的故事有兩層,一層是“治病”,另外一層是“還命”。兩個故事因果相依、環(huán)環(huán)相扣,把這篇小說里近乎所有的人物關系、對話獨白、經驗細節(jié)、彩蛋伏筆,全都包裹起來使之“形散而神不散”。然而,作者卻是采取了一種頗為特別的方式:從“因果”“扣環(huán)”上來講,“治病”是“小邏輯”,李司平卻將它“往大里寫”;“還命”是“大邏輯”,李司平偏將它“往小處落”。小故事(治病)往面上“顯”,大故事(還命)往底下“藏”。前者是“一沙一世界”,后者是“四兩撥千斤”。
寫到這里我已經沒有辦法不去“劇透”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了——《流淌火》講的就是一個“有病治病,欠命還命”的故事。先說“病”的事兒。故事的主人公“我”有一種怪病,那就是排尿困難,白天總是尿不出來,一到晚上就尿床?!拔摇睅捉涊氜D試圖找出病根、尋求根治,卻長期沒有進展,直到“我”認識了女主人公王曉慧——如同一種玄學,“我”跟王曉慧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病就好了?!拔摇崩烙谀虼膊めt(yī)問藥的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主體內容??紤]到王曉慧莫名其妙成了“我”的“藥”,于是“我”與王曉慧之間的愛恨糾葛當然也屬于“困惱于尿床并尋醫(yī)問藥的故事”,并且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白屚鯐曰墼俅位氐轿业纳磉叀保瑤缀蹙徒沂玖诵≌f最基本的故事線。在一篇小說里,一旦出現(xiàn)敘事目標,伴隨而來的必然是巨大的敘事阻力。對“我”來說,阻力非常明晰:王曉慧只是“我”的前女友,她如今在消防隊工作,現(xiàn)男友是隔壁隊的另一位消防隊員。
于是“我”也考進了消防隊上班。再于是,“病”的故事引出了“命”的故事:“我”家其實欠著消防隊的命。當年,租住在“我”家的消防隊隊長馬森凱(馬隊),因為“我”家疏忽所導致的火災事故,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一尸兩命,這是“我”家欠消防隊的,巧的是如今馬隊又變成了“我”的領導兼戰(zhàn)友。
——好吧,只能再劇透另一處情節(jié),一個李司平一直藏到小說最后的“包袱”:當年那場火災,其實正是由年幼頑劣的“我”引起的。因此“我”才會有心理創(chuàng)傷,才會成年之后依然尿床?!安 钡墓适掳选拔摇焙妥x者一步步引向了“命”的故事,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病”的根兒其實就是“命”,欠下的命。
因此《流淌火》的故事邏輯其實是非常清晰乃至雄辯的:要治病,先還命。怎么還?答案就是,讓“我”也成為消防隊員,去火場里救人。有趣的是,李司平在具體講故事的時候,并沒有這么直愣愣、清晰且雄辯地去寫。太清晰太雄辯,那就不是小說了?!读魈驶稹贩浅B斆鞯乩@開了“命”,而用主要的精力寫“病”;“生死”“救贖”這樣的沉重主題被置換進了“尿床”這樣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話題套子,寫得七彎八拐、四下飛濺、瀝瀝拉拉,但又充滿趣味。甚至直觀來看,這個故事都可以被淺顯地形容為“我”跟前女友的情感糾葛。
避實而就虛、拿小事講大事,這是高明的講故事手段。作者故意把“命”懸置起來,而一遍一遍興致十足地講“病”,把一個“還命”的沉重故事裝扮成一出“治病”的荒誕喜劇,待到我們已充分地沉浸于這個故事,待到該展示的風景和人物都已經展示完畢……這才當頭棒喝,圖窮匕見,把謎底揭開——然后我們會意識到,小說中其實已經埋了那么多的伏筆、那么多的暗示,一切都水到渠成。這是講故事者的匠心。
3
有必要提醒一點。把兩層故事連接起來的,是一種完全肉身化的、帶有喜劇色彩和荒誕感的,甚至可以說完全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行為:撒尿?;蛘哒f得更加準確一點,是撒尿這種行為的病變/失控狀態(tài)——尿失禁。
如果說“故事層套”“環(huán)環(huán)相扣”還屬于小說結構的純技術層面,那么李司平選擇用來“套”和“扣”的這件道具、這組裝置,則是非常“風格學”的話題了。什么風格呢?古典一點叫“寓莊于諧”,現(xiàn)代一點叫“黑色幽默”,理論化一點叫“反諷”,用大白話說則是“假裝不正經”。這一點倒是跟《流淌火》里“我”的形象風格頗為一致,甚至能夠形成互文。
我想,這也是一種本事。我們看到的這位小說家,能從一樁特別“不小說”“不審美”的事件中間,寫出激情,甚至寫出一種歷史感來:五歲那年“我”意識到撒尿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媽媽已經教過“我”男子漢應該如何“自力更生”。六歲依然尿床的“我”開始意識到那是個極為不雅的毛病,“我”臉紅但又沒臉沒皮。二十多歲,已經不會臉紅了,而是習以為常、灰心喪氣,有臉沒臉都是一個樣兒。尿床其實并不可怕,令人絕望的是每一次尿床都伴隨著夢中的蛇群和鼠群,導致“我”大白天見到老鼠和蛇都會膀胱一松鬧出洋相?!拔摇鄙鷣砟懶∪缡髥??可“我”從小又是我們這片兒天不怕地不怕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五歲“我”拿著“落地響”將幼兒園的小伙伴兒嚇得哭爹喊娘;一年級過家家玩打仗,“我”揣著滿兜的小鞭炮和一盒火柴,率領我們一小的孩子向隔壁二小發(fā)起猛烈“進攻”。
這樣的事情在許多小說家那里或許是狗咬刺猬一樣無從下嘴,李司平在此卻幾乎像貓逮耗子一般充滿熱情。這是一門邪門的“武功”——當然,并不能算是獨門的。能熟練掌握這門“武功”顯然意味著天賦——有幽默感的作家在今天總歸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事情又不僅僅關乎天賦,因為《流淌火》終究在最后還是回到了其莊嚴鄭重的一面,就像小說的題目,“流淌”天然地跟“水”聯(lián)系在一起,而“水”與“火”是相克的;然而兩個看似犯沖的詞(“流淌”和“火”)結合在一起,又的確是一個真實存在且貼合于這篇小說的專業(yè)名詞。這篇小說的幽默和莊嚴、戲謔和情懷、輕快和沉重,也正是這樣二律背反般地結合在一起,并且形成了強烈的風格沖擊力。
4
最后,補幾句延伸性的感想。
必須承認,小說的開頭最初是使我心底一涼的。那是一段沉郁的、語言密度極大的關于夢境的描寫,關于蛇群、關于鼠群、關于孤獨的個人的無助狀態(tài)。貫穿著這段描寫的是如下風格的句子:“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朝我奔涌而來,繃緊了身體,當它們穿過我的身體,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打了個冷戰(zhàn)”。
老實說,我有點兒害怕這種寫法。原因是這種陰冷的、扭曲的、超現(xiàn)實的筆觸,在今天的年輕作家筆下實在是太多見了。“孤獨的個人的無助狀態(tài)”當然是典型且重要的,問題是,當一大群同齡人都撲上來用幾乎雷同的辦法去寫它的時候,讀者和評論家都會很容易瘋掉。有一種說法,有一個卡夫卡是幸運,有一千個卡夫卡是災難。我想我大致能夠體會。有一千個卡夫卡或許也并不是災難,但前提是那一千個寫作者真的能夠在藝術水準上抵達“卡夫卡”;如果只是擁有一千個卡夫卡的拙劣模仿者,那確實是一件夠災難的事情。我們將會看見一千個包裹著“超現(xiàn)實痛苦”的皮囊,在天空中裝模作樣假飛的家伙——并非全部,但至少其中的絕大部分,大概都會很快在文學的航線上失速墜下來。
好在從第二小節(jié)開始,李司平就回到了正常的語調:真實、生動、接地氣。第一小節(jié)確實是在寫夢,而這個夢又關乎整個故事的根本動力,甚至在細節(jié)上暗示著小說的關鍵內容。于是這一節(jié)必須要有,進而風格的割裂在文本層面也就可以理解了。但這其實引出了一個更寬的話題,那就是當下青年寫作的瓶頸與風格陷阱。很多人確乎就是按照第一小節(jié)的路子通寫全篇的。
這是一種體量頗大的癥候,我當然無法在此充分展開。我只能在它與《流淌火》接壤的地方談論它:我希望看到更多年輕作家,能像李司平一樣把一個故事砸“實”,砸出更多的煙火氣。這固然關乎能力,也同樣關乎態(tài)度,是寫作習慣問題,也是寫作倫理問題。與此類似的,還有如何寫英雄的話題:曾經“高大全”式的英雄寫法當然已經過時,然而“反英雄的英雄”式的寫法似乎也已經落伍——任何一種已經成為常識乃至流行模式的叛逆,都很容易淪為虛無。《流淌火》說到底是一個關于英雄的故事,并且并非一人一事,它也關乎“你可以成為他,他可以成為你”式的英雄精神。
本文首發(fā)于《民族文學》2022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