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存
2024年春，一部由福克斯有線電視網(wǎng)制作的日本歷史劇引發(fā)觀眾熱議，它就是改編自詹姆斯·克拉維爾同名暢銷小說的《幕府將軍》。電視劇主演陣容包括：真田廣之、柯斯莫·賈維斯、澤井杏奈、淺野忠信。日本電影記者猿渡由紀撰文稱：“《幕府將軍》中即使是特寫鏡頭，也讓人感覺是日本人在日本制作的，沒有違和感?！痹谶^去，好萊塢制作的東亞劇目經(jīng)常出現(xiàn)水土不服，《幕府將軍》卻打破了這一現(xiàn)象，它到底講述了一個怎樣的故事？為什么能同時得到東亞和美國觀眾的好評？它又有哪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東西方互看的雙重視角
《幕府將軍》講述的是17世紀初的日本歷史，考慮到大部分中國觀眾對此陌生，因此在評論這部劇之前，有必要稍作介紹。17世紀初日本歷史的主線，其一是從戰(zhàn)國末期進入江戶時代，名將德川家康通過關(guān)原合戰(zhàn)、大阪之戰(zhàn)等戰(zhàn)役掃除政敵，使得日本由亂世走向統(tǒng)一。其二是日本被卷入大航海時代開辟的全球化格局，又逐步走向閉關(guān)鎖國。
盡管1616年起，德川幕府第二代將軍德川秀忠開始限制對外貿(mào)易，實行保守外交政策，但在戰(zhàn)國末期，日本仍然明顯地受到了全球化的影響。耶穌會、火炮、葡萄牙商人與黑人奴隸、來自明朝和朝鮮半島的知識分子與商人等，無不昭示著日本的新局面。即便德川家康為了鞏固統(tǒng)治而限制外國人進入，但其本人及智囊團也密切留意著海外動向。
在《幕府將軍》中，真田廣之飾演的吉井虎長原型就是德川家康。真田廣之在本作兼任制片，自稱拍這部戲最大的心愿是破除歐美觀眾對日本的刻板印象。在接受《名利場》采訪時，真田廣之透露該劇起用了大量日本人員，他們設(shè)計道具、假發(fā)和服裝，每個部門都有一名來自日本的顧問。而他本人視德川家康為偶像：“因為他結(jié)束了戰(zhàn)國時期，創(chuàng)造了大約260年的和平時代。這是他之所以成為英雄的原因?！?/p>
透過對真田廣之的采訪，我們能知道劇版與原著存在顯著不同：原著是典型的“東方主義視角”，主角約翰宛如文明的布道者，向舊世界帶來技術(shù)與希望；而劇版采用雙重視角——東方與西方互相觀看。一邊是外國人如何觀看日本社會，另一邊是日本人如何看待英國水手或葡萄牙神父。原著的東方主義氣息由此被沖淡，盡管較真地說，它并未消散，只是被藏得更深，但劇版顯然是比原著更討喜、更符合身份政治與文化多元主義流行的今天。
一個改變?nèi)毡練v史的英國人
水手約翰的原型是英國領(lǐng)航員威廉·亞當斯。他于1600年跟隨荷蘭商船“慈悲”號抵達日本，一度擔任德川家康的外交顧問。該劇第一集的標題“anjin”源自德川家康為他取的日本名“三浦按針”，意為“三浦的領(lǐng)航員”。游戲《仁王》也取材自他的故事。歷史上的他沒有過多影響關(guān)原合戰(zhàn)——最初被關(guān)押在大阪城，后被送往江戶。關(guān)原合戰(zhàn)后，德川家康對他掌握的航海學、幾何學等知識很感興趣，把他留在身邊。亞當斯也促成了日本與西班牙的外交關(guān)系，并于1602年與家康御用商人之女阿雪（お雪）結(jié)婚，育有兒子joseph及女兒susanna。
此人明顯對戰(zhàn)事產(chǎn)生影響，尤其是史書記載的大阪“冬之役”。1614年末，德川家康對豐臣家用兵，率軍圍攻大阪；名將真田信繁則馳援豐臣家。這是一場決定日本歷史走向的大戰(zhàn)。此役，德川家遭遇了豐臣家及日本浪人的頑強抵抗。為打破僵局，德川家康通過三浦按針向荷蘭人和英國人購買鐵炮，并利用重炮炮轟天守閣。豐臣家畏懼火炮威力，因此議和，答應拆除大部分防御工事。事后證明，這是非常愚蠢的做法。第二年，德川家康發(fā)動“夏之役”，豐臣氏滅亡，德川氏正式統(tǒng)一日本。
值得一提的是，幾乎在同一時期，明朝利用“紅夷大炮”抵擋著洶涌的努爾哈赤大軍，寧遠之戰(zhàn)、寧錦之戰(zhàn)的勝利，使得明朝一度以為自己可以扭轉(zhuǎn)戰(zhàn)局。
《幕府將軍》的一大趣味就是對于火炮的呈現(xiàn)。該劇第四集，三浦按針帶來的火炮威力得到直觀體現(xiàn)：第四集結(jié)尾出現(xiàn)了鎖鏈彈，這種武器的主要用途是在海戰(zhàn)時射斷對方船只的桅桿。此外，該劇也呈現(xiàn)了按針為家康采購的長炮身艦炮——歷史上，它在16世紀已經(jīng)被用于英國人與荷蘭人的海戰(zhàn)。16世紀初，地中海艦隊們軍備競賽，使用了各種銅制的前膛炮。長炮身艦炮的整個炮身是一體的，因此可以發(fā)射60磅甚至更重的炮彈，直接打穿敵人船只的木板。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長炮與加農(nóng)炮的搭配使用，成為海戰(zhàn)勝負的關(guān)鍵之一。
按針的故事具體可參考賈爾斯·米爾頓的著作《武士威廉》。盡管他在中國名氣不大，但在日本和西方，由于游戲、影視劇的普及，他已然是一個知名人物。東京有專門為他修建的紀念碑；《信長之野望》有以他為原型的角色；黑澤明的御用演員、日本演藝巨星三船敏郎也曾演過一版《幕府將軍》。作為日本與西方交流的代表，他在日本已經(jīng)是一個符號般的存在。
同樣值得玩味的是，家康掌權(quán)后對耶穌教士采取的殘酷做法?！段涫客芬粫涊d，耶穌教士在德川家康后期被驅(qū)逐，宗教大屠殺在日本上演。對待外國文化，德川家康的態(tài)度并不比清朝統(tǒng)治者更溫和，他對不利于自己統(tǒng)治的暗流非常忌憚，盡管德川家康及其子嗣掌權(quán)的時期總體和平，但他們也締造了森嚴的等級秩序，社會氣氛轉(zhuǎn)向陰郁、保守。
女翻譯才是該劇題眼
歷史學者李永晶在《分身：新日本論》中認為：“認識日本就是認識中國。從東亞世界秩序的角度看，中日兩國互為鏡像，互為分身。”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觀看日本，其實也是在觀看中國的另一種可能。
不必將《幕府將軍》作為信史看待，主創(chuàng)從未標榜自己百分百還原歷史。該劇人名皆為取材自歷史人物的虛構(gòu)名字，劇中人物的頭銜和官職也是虛構(gòu)，領(lǐng)主對應著“大名”，攝政王或評議會對應“五大老”或“五奉行”。此外，該劇夸張化了基督教在日本的影響力，以及火炮在當時所起到的作用。
如果觀眾想要了解德川家康幕府的歷史，由日本放送協(xié)會制作的《葵德川三代》會是更好的選擇。該劇從關(guān)原之戰(zhàn)之前說起，講述了德川家康祖孫三代的命運故事。2016年由nhk制作、堺雅人主演的大河劇《真田丸》則選取了日本戰(zhàn)國時代末期名將真田信繁的視角，以真田家內(nèi)部的不同抉擇，切入日本從戰(zhàn)國末期到江戶時代的這段關(guān)鍵轉(zhuǎn)折期。
但相比起前兩者，《幕府將軍》也有它的過人之處。其一，它引入了耶穌會教士、女翻譯和葡萄牙商人這三個重要視角，他們不是日本梟雄們權(quán)力斗爭的陪襯，而是互為補充，成為描繪17世紀東亞權(quán)力場域的不同映射。其二，此劇并非簡單的東方主義呈現(xiàn)，譬如該劇通過人物之口，提到當時在不少日本人眼中，西洋人才像是野蠻人。其三，該劇在演員陣容、服裝道具、布景和視覺效果上也頗為講究，無怪乎游戲制作人小島秀夫?qū)ζ漕H為贊賞。因為即使從游戲的角度，《幕府將軍》的敘事推進也非常符合一個玩家的心態(tài)。
《幕府將軍》改編自一個東方主義色彩濃厚的文本。對我來說，觀看它至少有三層趣味：一、創(chuàng)作者在身份政治如此敏感的當下，如何將原著改編得被市場接受？二、從全球史視野出發(fā)的日本歷史劇，跟大河劇有什么不同？三、十七世紀，當劇中的英格蘭水手闖入日本，中國正處于明清易代的時候，也是從那時起，中日兩國悄然發(fā)生著分野。
《幕府將軍》的編劇其實很熟悉日本歷史，只不過紀錄片不是他的趣味。他是要通過加工后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具備象征意味的敘事裝置：劇中三大主角都是理解日本的不同路徑。因此這部劇的最大主角不是他物，正是日本本身。
或許，澤井杏奈飾演的mariko夫人才是便于我們真正理解這部劇的鑰匙。她的中譯名是戶田真理子，原型當為細川玉子。此人是明智光秀女，細川忠興妻，信仰天主教，父親曾反叛織田信長。在劇中，她精通英語，武士父親卻成了聲名狼藉的叛徒。吉井虎長招募她，要她為父親復仇。而她同時擔任按針的翻譯，滿是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藍眼睛的外國人。她與按針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介于知己和情人之間。女翻譯、復仇者、捉摸不透的立場，戶田真理子是一個符號型人物——隱喻的恰恰是轉(zhuǎn)型時期的日本。
如果說，德川家康象征著軍事上的日本、三浦按針象征著被外國文明影響的日本，那么真理子暗含著日本更隱秘的欲望——它也是日本所不容忽視的某種“社會性格”。與其說《幕府將軍》是一出東方主義傳奇，毋寧說它恰恰是西化后的日本人對自我歷史的重新審視。
與其從高雅的角度談論《幕府將軍》，不如直接指出它的俗氣與欲望。此種欲望的疊加在真理子的臉上尤為明顯。鏡頭多次對準她的臉，那是一張野心勃勃，又竭力隱忍，看似迎合著執(zhí)棋者，自己又躍躍欲試渴望擺脫棋子命運的生動的面龐。這張面龐，恰是近代日本的寫照。由“尊唐”到推崇自我，再到黑船事件后親近西方，日本成為亞洲邊緣上不甘趨于人后的歐洲的靈魂。日本并不恥辱于擔任模仿者，日本人善于學習征服他們的文明的優(yōu)點，并最終轉(zhuǎn)為自己的長處。它信奉忠誠的武士道精神，又對暫時凌駕于它的國度具有取而代之的欲望；它吸納歐洲語言和制度，又眷戀地遺留著東亞的底色。真理子的臉，就是日本這一符號的濃縮。真理子與按針的互動，何嘗不是主創(chuàng)眼中日本與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關(guān)系？因此，真理子絕不只是臣服者那么簡單，《幕府將軍》要拍的，也不僅僅是東方主義而已，它是在正視日本的野心；它想要呈現(xiàn)，日本這一只歐亞混血的野獸，究竟是怎樣形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