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介紹
作者:劉醒龍
用五百噸純銅砌一座房子,在任何年代都不可想象。
在銅陵,這所舉世無雙的房子,讓人看得實在過癮。
純銅砌成的房子,名叫銅官府。房子是新修的,修這房子是要言說一段鐵打銅鑄的往事。站在銅官府外的那一刻,天氣炎熱得如同酷夏,銅和房子一起在陽光下散發(fā)著熱量,透過空氣,可以看見火焰一樣升騰不止的密密麻麻的光譜,那氣場絲毫不輸緊鄰的高高大大的銅官山。
蘇東坡有七言詩說:“落帆重到古銅官,長是江風阻往還。要似謫仙回舞袖,千年醉拂五松山?!睔v數(shù)那些存世的古時經(jīng)典,“國之重器”一類的桂冠,幾乎都戴在青銅鑄就的鼎與簋的頭上。所以,能在“煤都”“鐵都”“鋁都”等稱謂之中雄居文化源頭的,唯有“銅都”。也因為有了“銅都”一說,銅陵這座小城以尊貴的身份立于歷史長河之上。
面對純銅造就的銅官府,不由得想起刀光劍影的東周列國,一旦擁有這五百噸青銅,即便是容身蕞爾的小國寡君,也會雄心勃發(fā),做起江山在我的春秋大夢。砌在雕梁畫棟之間的這些有色金屬,若在那個年代制成冷兵器,足以裝備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精銳之師。
雄踞華夏800年的楚國,怎不是得益于與銅陵相距數(shù)百公里的銅綠山出產(chǎn)的青銅?銅綠山那邊,有3000多年的青銅冶煉史、1000多年的建縣史,殷商時期就“大興爐冶”,為中國近代工業(yè)的搖籃。銅綠山古銅礦遺址已發(fā)掘出自西周至西漢的采礦井巷360多條,古代冶銅爐7座,是迄今為止中國保存最好最完整、采掘時間最早、冶煉水平最高、規(guī)模最大的一處古銅礦遺址,是可與中國的長城、埃及的金字塔相媲美的世界奇跡。朋友說,銅陵這邊的青銅文化源流還要略早一些。
告別銅官府中的歷史烽火與現(xiàn)實烈焰,搭乘輪渡,上到長江中間的清涼沙洲,遇見昔日人稱“小上?!钡拇笸ü沛?zhèn),還有和悅洲與鐵板洲之間的夾江上的銅陵淡水豚自然保護區(qū)。滄桑興廢,只在一臺擺渡車的搖搖晃晃之間。一座曾經(jīng)有著十幾萬人的重鎮(zhèn),早被歲月風雨侵蝕成斷壁殘垣。連接長江主流與岔道的不起眼的夾江,反而成了令世界矚目的利用半自然條件對白鱀豚、江豚等進行易地養(yǎng)護的場所。如今白鱀豚已絕跡,此地的主要任務(wù)是保護長江中下游特有的世界水生珍稀動物江豚。
當年武漢水生所救治了地球上的最后一只白鱀豚,科學家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令其繁衍。白鱀豚的前車之鑒,使得人們空前重視江豚的境遇。2003年5月到2006年7月,生活在夾江這片水域中的雌獸“姍姍”接連繁殖出三頭小江豚。那天,一行人站在棧橋上,看水中十幾頭江豚優(yōu)雅地搶食被投放到水中的鯽魚和鯉魚。從保護區(qū)設(shè)立之日起就從事飼養(yǎng)工作的那位中年男子,左手接二連三地將兩三寸長的小魚兒拋進水里,右手指著水中個子最小的一頭江豚,說它是去年才出生的。相關(guān)科研機構(gòu)調(diào)查后推測,長江江豚數(shù)量約為1000多頭,其中,干流約為400多頭,洞庭湖約為100多頭,鄱陽湖約為400多頭。小小的夾江中就有17頭。
資料上說,江豚無視力可言,對外的一切感知,完全依賴于與生俱來的聲吶系統(tǒng)。一段夾江,水不太清,也不太濁,水邊的植被不太密,也不太疏,都是人們常見的長江兩岸模樣。一只小魚兒拋下水,就有一只江豚從不清不濁的江水中滑躍而來,兩只小魚拋下水,就有兩只江豚現(xiàn)身。無論小魚在水中成何種姿勢,長著一雙無用眼睛的江豚,都能準確無誤地叼著魚頭,吞入腹中,絕對不會從魚尾開始倒著下咽。最奇妙的是,如果小魚兒沒有腦袋,從入水的那一刻起,江豚就會視若無物,連聞都不去聞一下。
從夾江這里開始數(shù)起,整個長江中下游水域中的1000多頭江豚,是地球生物的杰出代表,具有極高的科研價值。小小的江豚曾從水中爬上陸地,變成四條腿的哺乳動物,后因難以適應(yīng)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重新回到水中。這令人想到人類的過去與未來。我們所做的有關(guān)江豚的一切,與其說是保護江豚,不如說是保護人類自己。與其說是研究江豚的來龍去脈,不如說是意圖從中探詢事關(guān)人類自己的命運。
銅陵的銅官府也有著深遠的意義。那叫“銅官”的,是殷商之后掌管“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的銅礦開采業(yè)的一介官名。近代以來,人類早已認識并掌握了許多比青銅更重要的地礦資源,但仍不放棄對青銅的追尋,并非青銅如何珍貴,而是因青銅文化是人類較長時期里不可替代的文化源流。
那天在銅官府,朋友脫口而出,說某個精美絕倫的青銅器物的制作方法為青銅時代盛行于歐洲的那種方法。這是輕飄飄的一說。銅陵所代表的青銅文化,唯一源頭是范鑄法,也正是與范鑄法相輔相成的勞作方式,孕育了青銅時代的中國文化。青銅時代盛行于地中海沿岸的青銅制作工藝,造就了與東方文化迥然不同的西方文化。此中關(guān)鍵節(jié)點在于,不能因為湖北省博物館珍藏的曾侯乙尊盤貌似很難用范鑄法制成,就可以在沒有任何考古實證時,想當然地用地中海的水來潤長江。事實也證明,江豚只生存于長江,想在亞馬孫河、伏爾加河、萊茵河、塞納河看到其種群,是異想天開。
2018年,長江江豚從“亞種”升級到“種”,這雖不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在科學研究中也算得上翻江倒海了。所謂“亞種”,就是某種生物由于地理因素等限制產(chǎn)生的種群。亞種與亞種之間本質(zhì)上沒有產(chǎn)生生殖隔離,可育后代,比如狼和狗,不同種則不行,往往意味著相隔百萬年。文化上的融合,顯然沒有生物界那么艱難,然而青銅時代相隔萬里并肩走向高峰的東西方青銅文化,也有點類似生物的種,而非亞種。諸如曾侯乙尊盤這樣的青銅重器,若沒有堅實的中國青銅文化作基礎(chǔ),想要登峰造極只會是異想天開。在古老的華夏大地上,唯有生生不息的范鑄法才有可能摘取中華青銅文明的桂冠。
荒野中的一段夾江,十幾頭江豚,在科學意義之外,似乎是對著天地寫來的春秋筆法。用江豚比照青銅,用青銅寓意江豚。銅陵之銅,所賦予“銅官”之責,能夠從三千年古老的礦渣中尋見端倪,于今人,則是守護青銅文化,守護自然保護區(qū),不負青銅,不負江豚。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24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